美國短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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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是中國的笙。

    他介紹得很準确:“這是一件中國的樂器,叫做‘笙’。

    ”這家雜貨店賣一百年前美國人戴的黑色的粗呢帽(是新制的),賣本地傳統制法的果子露飲料。

     我們各處轉了一圈,回來看看那位鐵匠,他已經用熟鐵打出了一件藝術品,一條可以插蠟燭的小蛇,頭在下,尾在上,蛇身盤扭。

     參觀了林肯年輕時居住過的鎮。

    這個鎮盡量保持當年模樣。

    土路,木屋。

    林肯舊居猶在,他曾經在那裡工作過的郵局也在。

    有一個老媽媽在光線很不充足的木屋裡用不同顔色的碎布拼綴一條百衲被。

    一個師傅在露地裡用棉線心蘸蠟燭,一排一排晾在木架上(這種蠟燭北京現在還有,叫做“洋蠟”)。

    林肯故居檐下有一位很肥白壯碩的少婦在編籃子。

    她穿着林肯時代的白色衣裙,赤着林肯時代的大白腳,一邊編籃子,一邊與過路人應答。

    老媽媽、蠟燭師傅、赤着白腳的壯碩婦人,當然都是演員。

    他們是領工資的。

    白天在這裡表演,下班駕車回家吃飯,喝可口可樂,看電視。

     公園 美國的公園和中國的公園完全不同,這是兩個概念。

    美國公園隻是一大片草地,很多樹,不像北京的北海公園、中山公園、頤和園,也不像蘇州園林。

    沒有亭台樓閣,回廊幽徑,曲沼流泉,蘭畦藥圃。

    中國的造園講究隔斷、曲折、借景,在不大的天地中布置成各種情趣的小環境,美國公園沒有這一套,一覽無餘。

    我在美國沒有見過假山,沒有揚州平山堂那樣人造峭壁似的假山,也沒有蘇州獅子林那樣人造峰巒似的假山。

    美國人不懂欣賞石頭。

    對美國人講石頭要瘦、皺、透,他一定莫名其妙。

    頤和園一進門的兩塊高大而玲珑的太湖石,花很多銀子從米萬鐘的勺園移來的一塊橫卧的大石頭,以及開封相國寺傳為艮嶽遺石的石頭,美國人都絕不會對之下拜。

    美國有風景畫,但沒有中國的“山水畫”。

    公園,在中國是供人休息、漫步、啜茗、閑談、沉思、覓句的地方。

    美國人在公園裡扔橄榄球,擲飛碟,男人脫了上衣、女人穿了比基尼曬太陽。

    美國公園大都有一些鐵架子,是供野餐的人烤肉用的。

     野鴨子是候鳥嗎? ——美國家書 愛荷華河裡常年有不少野鴨子,遊來遊去,自在得很。

    聽在這個城市裡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住戶說,這些野鴨子原來也是候鳥,冬天要飛走的(愛荷華氣候跟北京差不多,冬天也頗冷,下大雪),近二三年,它們不走了,因為吃得太好了。

    你拿面包扔在它們的身上,它們都不屑一顧。

    到冬天,愛荷華大學的學生用棉花給它們在大樹下絮了窩,它們就很舒服地躲在裡面。

    它們不但是“公寓”,簡直像要永久定居了。

    動物的生活習性也是可以改變的。

    這些野鴨都長得極肥大,看起來和家鴨差不多。

     在美國,汽車壓死一隻野鴨子是要罰錢的。

    高速公路上有一隻野鴨子,汽車就得停下來,等它不慌不忙地橫穿過去。

     詩人保羅·安格爾的家(他家的門上釘了一塊銅牌,下面一行是安格爾的姓,上面一行是兩個隸書的中國字“安寓”,這一定是夫人聶華苓的主意)在一個小山坡上,下面即是公路。

    由公路到安寓也就是二百米。

    他家後面有一小塊略為傾斜的空地。

    每天都有一些浣熊來拜訪。

    給這些浣熊投放面包,成了安格爾的日課。

    安格爾七十九歲生日,我寫了一首打油詩送給他。

    中有句雲: 心閑如靜水, 無事亦匆匆。

     彎腰拾山果, 投食食浣熊。

     聶華苓說:“他就是這樣,一天為這樣的事忙忙叨叨。

    ”浣熊有點像小熊貓,尾巴有節,但較短,顔色則有點像大熊貓,黑白相間,胖乎乎的,樣子很滑稽。

    它們用前爪捧着面包片,忙忙地嚼齧,有時停下來,向屋裡看兩眼。

    我們和它們隻隔了一扇安了玻璃的門,真是近在咫尺。

    除了浣熊,還有鹿。

    有時三隻、四隻,多的時候會有七隻。

    安格爾喂它們玉米粒,它們的“餐廳”地勢較浣熊的略高,玉米粒均勻地撒在草地上。

    一般情況下,它們大都在下午光臨。

    隔着窗戶,可以靜靜地看它們半天。

    它們吃玉米粒,安格爾和我喝“波爾本”,彼此相安無事。

    離開汽車不斷奔馳的公路隻有兩百米的地方有浣熊,有鹿,這在中國是不可想象的事。

    烏熱爾圖烏熱爾圖,我國鄂溫克族小說家。

    曾和安格爾開玩笑,說:“我要是有一支槍,就可以打下一隻鹿。

    ”安格爾說:“你拿槍打它,我就拿槍打你!” 美國的動物不知道怕人。

    我在愛荷華大學校園裡看見一隻野兔悠閑地穿過花圃,旁若無人。

    它不時還要停下來,四邊看看。

    它是在看風景,不是看有沒有“敵情”。

     在斯潑淩菲爾德的林肯故居前草地看見一隻松鼠走過。

    我在中國看到的松鼠總是竄來竄去,驚驚慌慌,随時作逃走的準備,像這樣在平地上“走”着的松鼠,還是頭一次見到。

     白宮前面草坪上有很多松鼠,有人用面包喂它們,松鼠即于人的手掌中就食,自來自去,對人了無猜疑。

     在保護動物這一點上,我覺得美國人比咱們文明。

    他們是絕對不會用槍打死白天鵝的。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