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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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可不慎哉! 寫這篇《記》的時候,範仲淹不在嶽陽,他被貶在鄧州,即今延安康定元年(一〇四〇)七月,範仲淹與韓琦并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八月請知延州(即今陝西延安)。

    慶曆五年(一〇四五)十一月,範仲淹因病上表請求解除四路帥任,後進給事中,知鄧州(即今河南鄧州)。

    ——編者注,而且聽說他根本就沒有到過嶽陽,《記》中對嶽陽樓四周景色的描寫,完全出諸想象。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他沒有到過嶽陽,可是比許多久住嶽陽的人看到的還要真切。

    嶽陽的景色是想象的,但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卻是久經考慮,出于胸臆的,真實的、深刻的。

    看來一篇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

    有了獨特的思想,才能調動想象,才能把在别處所得到的印象概括集中起來。

    範仲淹雖可能沒有看到過洞庭湖,但是他看到過很多巨浸大澤。

    他是吳縣人,太湖是一定看過的。

    我很懷疑他對洞庭湖的描寫,有些是從太湖印象中借用過來的。

     現在的嶽陽樓早已不是滕子京重修的了。

    這座樓燒掉了幾次。

    據《巴陵縣志》載:嶽陽樓在明崇祯十二年毀于火,推官陶宗孔重建。

    清順治十四年又毀于火,康熙二十二年由知府李遇時、知縣趙士珩捐資重建。

    康熙二十七年又毀于火,直到乾隆五年由總督班第集資修複。

    因此範記所雲“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已不可見。

    現在樓上刻在檀木屏上的《嶽陽樓記》系張照所書,樓裡的大部分楹聯是到處寫字的“道州何紹基”寫的,張、何皆乾隆間人。

    但是人們還相信這是滕子京修的那座樓,因為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實在太深入人心了。

    也很可能,後來兩次修複,都還保存了滕樓的舊樣。

    九百多年前的規模格局,至今猶能得其仿佛,斯可貴矣。

     我在别處沒有看見過一個像嶽陽樓這樣的建築。

    全樓為四柱、三層、盔頂的純木結構。

    主樓三層,高十五米,中間以四根楠木巨柱從地到頂承荷全樓大部分重力,再用十二根寶柱作為内圍,外圍繞以十二根檐柱,彼此牽制,結為整體。

    全樓純用木料構成,逗縫對榫,沒用一釘一鉚,一塊磚石。

    樓的結構精巧,但是看起來端莊渾厚,落落大方,沒有搔首弄姿的小家氣,在煙波浩淼的洞庭湖上很壓得住,很有氣魄。

     嶽陽樓本身很美,尤其美的是它所占的地勢。

    “滕王高閣臨江渚”,看來和長江是有一段距離的。

    黃鶴樓在蛇山上,晴川曆曆,芳草萋萋,宜俯瞰,宜遠眺,樓在江之上,江之外,江自江,樓自樓。

    嶽陽樓則好像直接從洞庭湖裡長出來的。

    樓在嶽陽西門之上,城門口即是洞庭湖。

    伏在樓外女牆上,好像洞庭湖就在腳底,丢一個石子,就能聽見水響。

    樓與湖是一整體。

    沒有洞庭湖,嶽陽樓不成其為嶽陽樓;沒有嶽陽樓,洞庭湖也就不成其為洞庭湖了。

    站在嶽陽樓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湖中帆船來往,漁歌互答,可以揚聲與舟中人說話;同時又可遠看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北通巫峽,南極潇湘的湖水,遠近鹹宜,皆可悅目。

    “氣吞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并非虛語。

     我們登嶽陽樓那天下雨,遊人不多。

    有三四級風,洞庭湖裡的浪不大,沒有起白花。

    本地人說不起白花的是“波”,起白花的是“湧”。

    “波”和“湧”有這樣的區别,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這可以增加對于“洞庭波湧連天雪”的一點新的理解。

     夜讀《嶽陽樓詩詞選》。

    讀多了,有千篇一律之感。

    最有氣魄的還是孟浩然的那一聯,和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劉禹錫的“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化大境界為小景,另辟蹊徑。

    許棠因為《洞庭》一詩,當時号稱“許洞庭”,但“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隻是工巧而已。

    滕子京的《臨江仙》把“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整句地搬了進來,未免過于省事!呂洞賓的絕句:“朝遊嶽鄂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

    三醉嶽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很有點仙氣,但我懷疑這是僞造的(清人陳玉垣《嶽陽樓》詩有句雲:“堪惜忠魂無處奠,卻教羽客踞華楹”,他主張嶽陽樓上當奉屈左徒為宗主,把樓上的呂洞賓的塑像請出去,我準備投他一票)。

    寫得最美的,還是屈大夫的“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兩句話把洞庭湖就寫完了!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八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