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悼許地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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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給他十封信,他也未見得答複一次;偶爾回答你一封,也隻有幾個奇形怪狀的字,寫在一張随手拾來的破紙上。

    我管他的字叫作雞爪體,真是難看。

    這也許是他不願寫信的原因之一吧?另一毛病是不守時刻。

    口頭的或書面的通知,何時開會或何時集齊,對他絕不發生作用。

    隻要他在圖書館中坐下,或和友人談起來,就不用再希望他還能看看鐘表。

    所以,你設若不親自拉他去赴會就約,那就是你的過錯;他是永遠不記着時刻的。

     一九二四年初秋,我到了倫敦,地山已先我數日來到。

    他是在美國得了碩士學位,再到牛津繼續研究他的比較宗教學的;還未開學,所以先在倫敦住幾天,我和他住在了一處。

    他正用一本中國小商店裡用的粗紙賬本寫小說。

    那時節,我對文藝還沒發生什麼興趣,所以就沒大注意他寫的是哪一篇。

    幾天的工夫,他帶着我到城裡城外玩耍,把倫敦看了一個大概。

    地山喜歡曆史,對宗教有多年的研究,對古生物學有濃厚的興趣。

    由他領着逛倫敦,是多麼有趣,有益的事呢!同時,他絕對不是&ldquo月亮也是外國的好&rdquo的那種留學生。

    說真的,他有時候過火的厭惡外國人。

    因為要批判英國人,他甚至于連英國人有禮貌,守秩序,和什麼喝湯不準出響聲,都看成為愚蠢可笑的事。

    因此,我一到倫敦,就借着他的眼睛看到那古城的許多寶物,也看到它那陰暗的一方面,而不至胡胡塗塗的斷定倫敦的月亮比北平的好了。

     不久,他到牛津去入學。

    暑假寒假中,他必到倫敦來玩幾天。

    &ldquo玩&rdquo這個字,在這裡,用得很妥當,又不很妥當。

    當他遇到朋友的時候,他就忘了自己:朋友們說怎樣,他總不駁回。

    去到東倫敦買黃花木耳,大家作些中國飯吃?好!去逛動物園?好!玩撲克牌?好!他似乎永遠沒有憂郁,永遠不會說&ldquo不&rdquo。

    不過,最好還是請他閑扯。

    據我所知道的,于各種宗教的研究而外,他還研究人學,民俗學,文學,考古學;他認識古代錢币,能鑒别古畫,學過梵文與巴利文。

    請他閑扯,他就能&mdash&mdash舉個例說&mdash&mdash由男女戀愛扯到中古的禁欲主義,再扯到原始時代的男女關系。

    他的故事多,書本上的佐證也豐富。

    他的話一會兒低降到販夫走卒的俗野,一會兒高飛到學者的深刻高明。

    他談一整天并無倦容,大家聽一天也不感疲倦。

     不過,你不要讓他獨自溜出去。

    他獨自出去,不是到博物院,必是入圖書館。

    一進去,他就忘了出來。

    有一次,在上午八九點鐘,我在東方學院的圖書館樓上發現了他。

    到吃午飯的時候,我去喚他,他不動。

    一直到下午五點,他才出來,還是因為圖書館已到關門的時間的原故。

    找到了我,他不住的喊&ldquo餓”是啊,他已經餓了十點鐘。

    在這種時節,&ldquo玩&rdquo字是用不得的。

     牛津不承認他的美國的碩士學位,所以他須花二年的時光再考碩士。

    他的論文是《法華經》的介紹,在預備這本論文的時候,他還寫了一篇相當長的文章,在世界基督教大會(?)上去宣讀。

    這篇文章的内容是介紹道教。

    在一般的浮淺傳教師心裡,中國的佛教與道教不過是與非洲黑人或美洲紅人所信的原始宗教差不多。

    地山這篇文章使他們聞所未聞,而且得到不少宗教學學者的稱贊。

     他得到牛津的碩士。

    假若他能繼續住二年,他必能得到文學博士&mdash&mdash最榮譽的學位。

    論文是不成問題的,他能于很短的期間預備好。

    但是,他必須再住二年;校規如此,不能變更。

    他沒有住下去的錢,朋友們也不能幫助他。

    他隻好以碩士為滿意,而離開英國。

     在他離英以前,我已試寫小說。

    我沒有一點自信心,而他又沒工夫替我看看。

    我隻能抓着機會給他朗讀一兩段。

    聽過了幾段,他說&ldquo可以,往下寫吧!&rdquo這,增多了我的勇氣。

    他的文藝意見,在那時候,仿佛是偏重于風格與情調;他自己的作品都多少有些傳奇的氣息,他所喜愛的作品也差不多都是浪漫派的。

    他的家世,他的在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