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悼許地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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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山是我的最好的朋友。

    以他的對種種學問的好知喜問的态度,以他的對生活各方面感到的趣味,以他的對朋友的提攜輔導的熱誠,以他的對金錢利益的淡薄,他絕不像個短壽的人。

    每逢當我看見他的笑臉,握住他的柔軟而戴着一個翡翠戒指的手,或聽到他滔滔不斷的講說學問或故事的時候,我總會感到他必能活到八九十歲,而且相信若活到八九十歲,他必定還能像年輕的時候那樣有說有笑,還能那樣說幹什麼就幹什麼,永不駁回朋友的要求,或給朋友一點難堪。

     地山竟自會死了&mdash&mdash才将快到五十的邊兒上吧。

     他是我的好友。

    可是,我對于他的身世知道的并不十分詳細。

    不錯,他确是告訴過我許多關于他自己的事情;可是,大部分都被我忘掉了。

    一來是我的記性不好;二來是當我初次看見他的時候,我就覺得&ldquo這是個朋友&rdquo,不必細問他什麼;即使他原來是個強盜,我也隻看他可愛;我隻知道面前是個可愛的人,就是一點也不曉得他的曆史,也沒有任何關系!況且,我還深信他會活到八九十歲呢。

    讓他講那些有趣的故事吧,讓他說些對種種學術的心得與研究方法吧;至于他自己的曆史,忙什麼呢?等他老年的時候再說給我聽,也還不遲啊! 可是,他已經死了! 我知道他是福建人。

    他的父親作過台灣的知府&mdash&mdash說不定他就生在台灣。

    他有一位舅父,是個很有才而後來作了不十分規矩的和尚的。

    由這位舅父,他大概自幼就接近了佛說,讀過不少的佛經。

    還許因為這位舅父的關系,他曾在仰光一帶住過,給了他不少後來寫小說的資料。

    他的妻早已死去,留下一個小女孩。

    他手上的翠戒指就是為紀念他的亡妻的。

    從英國回到北平,他續了弦。

    這位太太姓周,我曾在北平和青島見到過。

     以上這一點:事實恐怕還有說得不十分正确的地方,我的記性實在太壞了!記得我到牛津去訪他的時候,他告訴了我為什麼老戴着那個翠戒指;同時,他說了許許多多關于他的舅父的事。

    是的,清清楚楚的我記得他由述說這位舅父而談到禅宗的長短,因為他老人家便是禅宗的和尚。

    可是,除了這一點,我把好些極有趣的事全忘得一幹二淨;後悔沒把它們都筆記下來! 我認識地山,是在二十年前了。

    那時候,我的工作不多,所以常到一個教會去幫忙,作些&ldquo社會服務&rdquo的事情。

    地山不但常到那裡去,而且有時候住在那裡,因此我認識了他。

    我呢,隻是個中學畢業生,什麼學識也沒有。

    可是地山在那時候已經在燕大畢業而留校教書,大家都說他是個很有學問的青年。

    初一認識他,我幾乎不敢希望能與他為友,他是有學問的人哪!可是,他有學問而沒有架子,他愛說笑話,村的雅的都有;他同我去吃八個銅闆十隻的水餃,一邊吃一邊說,不一定說什麼,但總說得有趣。

    我不再怕他了。

    雖然不曉得他有多大的學問,可是的确知道他是個極天真可愛的人了。

    一來二去,我試着步去問他一些書本上的事;我生怕他不肯告訴我,因為我知道有些學者是有這樣脾氣的:他可以和你交往,不管你是怎樣的人;但是一提到學問,他就不肯開口了;不是他不肯把學問白白送給人,便是不屑于與一個沒學問的人談學問&mdash&mdash他的神色表示出來,跟你來往已是降格相從,至于學問之事,哈哈&hellip&hellip但是,地山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他願意把他所知道的告訴人,正如同他願給人講故事。

    他不因為我向他請教而輕視我,而且也并不闆起面孔表示他有學問。

    和談笑話似的,他知道什麼便告訴我什麼,沒有矜持,沒有厭倦,教我佩服他的學識,而仍認他為好友。

    學問并沒有毀壞了他的為人,像那些氣焰千丈的&ldquo學者&rdquo那樣。

    他對我如此,對别人也如此;在認識他的人中,我沒有聽到過背地裡指摘他,說他不夠個朋友的。

     不錯,朋友們也有時候背地裡講究他;誰能沒有些毛病呢。

    可是,地山的毛病隻使朋友們又氣又笑的那一種,絕無損于他的人格。

    他不愛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