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昔時青樓對歌舞,今日黃埃聚荊棘。

     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隻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

    (《汾陰行》) 相傳唐明皇幸蜀時候,聽人背這首詩,泣數下行,歎道:“李峤真才子!”這種詩的品格高下,别一問題;但确是初唐代表,确是中國詩界傳統的正聲。

    後來白香山從這裡一轉手,吳梅村再從這裡一轉手,但可惜越轉越卑弱。

     盛唐以後,這一派自然也不斷,好的作品自然也不少;但在古體裡頭,已經不很通用。

    因為五古很難出漢魏範圍,七古很難出初唐範圍。

    倒是近體很從這方面開拓境界。

    因為近體篇幅短,非用含蓄之筆,取弦外之音,便站不住,内中五律七絕為尤甚。

    唐人著名的七絕和孟、王、韋、柳的五律,都是這一派。

    杜工部詩雖以熱烈見長,他的五律如《涼風起天末》、《今夜鄜州月》、《幽意忽不惬》等篇,也是這一派。

     王漁洋專提倡神韻,他所标舉的話,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羚羊挂角,無迹可尋”。

    雖然太偏了些,但總不能不認為詩中高調。

    我想,他這種主張是對的。

    但這類詩做得好不好,全問意境如何。

    我們若依然僅有三百篇漢魏初唐人的意境,任憑你運筆怎樣靈妙,也不能出他們的範圍;隻有變成打油派,令人讨厭。

    我們生當今日,新意境是比較容易取得的。

    那麼,這一派詩,我們還是要盡力的提倡。

     第二類的蘊藉表情法,不直寫自己的情感,乃用環境或别人的情感烘托出來。

    用别人情感烘托的,例如《詩經》: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

    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陟岵》) 這篇詩三章,第一章父,第二章母,第三章兄。

    不說他怎樣的想念爺媽哥哥,卻說爺媽哥哥怎樣的想念他,寫相互間的情感,自然加一層濃厚。

     用環境烘托的,例如《詩經》: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鹳鳴于垤,婦歎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東山》) 且不說回家會著家人的情況,但對一件極瑣碎的事物——柴堆上頭一棚瓜說:“咱們違教三年了。

    ”言外的感慨,不知有多少。

     古樂府《孔雀東南飛》,最得此中三昧。

    蘭芝和焦仲卿言别,該篇中最悲慘的一段,他卻悲呀淚呀……不見一個字。

    但說: 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複鬥帳,四角垂香囊; 箱奁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

     人賤物亦鄙,不足迎新人;留待作遺施,于今無會因。

    ……(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專從紀念物上頭講,用物來做人的象征;不說悲,不說淚,倒比說出來的還深刻幾倍。

    到别小姑時,卻把悲情盡地發洩了。

     卻與小姑别,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

    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将。

     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

    ”……(同上) 蘭芝的眼淚,不向丈夫落,卻向小姑落。

    和小姑說話,不說現時的凄慘,隻叙過去的情愛;沒有怨恨話,隻有寬慰和勸勉的話。

    隻這一段,便能把蘭芝極高尚的人格極濃厚的愛情,全盤湧現出來。

     後來用這類表情法,也是杜工部最好。

    如他的《羌村》三首: 峥嵘赤雲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裡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牆頭,感歎亦欷歔。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畏我複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争。

    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複清。

     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

    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

     這三首實寫自己情感的地方很少(第二首有“少歡趣”“煎百慮”等語,在三首中這首卻是次一等)。

    隻是說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