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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講的,我也起他一個名,叫做“回蕩的表情法”;是一種極濃厚的情感蟠結在胸中,像春蠶抽絲一般把他抽出來。

    這種表情法,看他專從熱烈方面盡量發揮,和前一類正相同。

    所異者,前一類是直線式的表現,這一類是曲線式或多角式的表現。

    前一類所表的情感,是起在突變時候,性質極為單純,容不得有别種情感攙雜在裡頭。

    這一類所表的情感,是有相當的時間經過,數種情感交錯糾結起來,成為網形的性質。

    人類情感在這種狀态之中者最多,所以文學上所表現,亦以這一類為最多。

     這類表情法,在《詩經》中可以舉出幾個絕好模範: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缪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據,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哓哓。

    (《鸱鸮》) 三百篇的作者,百分之九十九沒有主名,獨這一篇因《尚書?金滕》所記,我們确知系出周公手筆,是當管蔡流言王業漂搖的時候,作來感悟成王的。

    他托為一隻鳥的話,說經營這小小的一個巢,怎樣的擔驚恐,怎樣的捱辛苦,現在還是怎樣的艱難。

    沒有一句動氣話,沒有一句灰心話,隻有極濃極溫的情感,像用深深的刀痕刻镂在字句上。

    那情感的豐富和醇厚真,可以代表“純中華民族文學”的美點。

    他那表情方法,是用螺旋式,一層深過一層。

     弁彼鸒斯,歸飛提提,民莫不穀,我獨于罹。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憂矣,雲如之何? 踧踧周道,鞠為茂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搗。

     假寐永歎,維憂用老;心之憂矣,疢如疾首。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不屬于毛,不離于裡;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小弁》) 這詩共八章。

    為省時間起見,僅引三章,其實全篇是無一處不好的。

    這詩也大概尋得出主名,是周幽王寵愛褒姒,把太子廢了。

    太子的師傅代太子做這篇詩來感動幽王;幽王到底不聽,周朝不久也被犬戎滅了;算是曆史上很有關系的一篇文學。

    這詩的特色,是把磊磊堆堆蟠郁在心中的情感,像很費力的才吐出來;又像吐出,又像吐不出,吐了又還有。

    那表情方法,專用“語無倫次”的樣子,一句話說過又說,忽然說到這處,忽然又說到那處。

    用這種方式來表現這種情緒,恐怕再妙沒有了。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黍離》) 這首詩依舊說是宗周亡了過後,那些遺民經過故都憑吊感觸做出來,大約是對的。

    他那一種纏綿悱恻回腸蕩氣的情感,不用我指點,諸君隻要多讀幾遍,自然被他魔住了。

    他的表情法,是胸中有種種甜酸苦辣寫不出來的情緒,索性都不寫了,隻是咬著牙龈長言永歎一番,便覺得一往情深,活現在字句上。

     肅肅鸨翼,集于苞棘。

    王事靡監,不能藝黍稷。

    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鸨羽》)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憂。

    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

    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愠于群小;遘闵既多,受侮不少。

    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疊而微。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柏舟》) 那《鸨羽》篇,大抵是當時人民被強迫去當公差,把正當職業都擔閣了,弄到父母捱餓。

    那《柏舟》篇,大約是一位女子受了家庭的壓迫,有冤無處訴,都是表一種極不自由的情感。

    他的表情法,和前頭那三首都不同:他們在飲恨的狀态底下,情感才發洩到喉嚨,又咽回肚子裡去了。

    所以音節很短促,若斷若續,若用曼聲長謠的方式寫這種情感便不對。

     這五篇都是回蕩的表情法,卻有四種不同的方式。

    我們可以給他四個記号: 螺旋式鸱鸮━┓ 堆壘式小弁 ━━╋━━┓ 回蕩法     ┃曼聲┃ 引曼式黍離  ━┛  ┃促節 吞咽式鸨羽、柏舟━━━┛ 《詩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