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向來寫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蘊藉為原則。

    像那彈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點回甘味兒,是我們中國文學家所最樂道。

    但是有一類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瀉無馀的。

    我們可以給這類文學起一個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

    例如碰着意外的過度的刺激,大叫一聲或大哭一場或大跳一陣,在這種時候,含蓄蘊藉是一點用不着。

    例如《詩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莪》)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黃鳥》) 前一章是父母死了,悲痛到極處。

    “哀哀……劬勞”八個字連淚帶血迸出來。

    後一章是秦穆公用人來殉葬,看的人哀痛憐憫的情感,迸在這四句裡頭,成了群衆心理的表現。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這是荊轲行刺秦始皇臨動身時,他的朋友高漸離歌來送他,隻用兩句話,一點扭捏也沒有,卻是對于國家、對于朋友的萬斛情感,都全盤表出了。

     古樂府裡頭有一首《箜篌引》,不知何人所作:據說是有一個狂夫,當冬天早上在河邊“被發亂流而渡”,他的妻子從後面趕上來要攔他,攔不住,溺死了。

    他妻子做了一首“引”,是: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又有一首《隴頭歌》,也不知誰人所作,大約是一位身世很可憐的獨客。

    那歌有兩疊,是: 隴頭流水,流離四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

     這些都是用極簡單的語句,把極真的情感盡量表出;真所謂“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

    你若要多著些話,或是說得委婉些,那麼真面目完全喪掉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兮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内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風歌》) 前一首是項羽在垓下臨死時對着他愛妾虞姬唱的;把英雄末路的無限情感都湧現了。

    後一首是漢高祖做了皇帝過後回到故鄉,對那些父老唱的,一種得意氣概盡情流露。

     陟彼北芒兮,噫!顧瞻帝京兮,噫!宮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五噫歌》) 這一首是後漢時梁鴻做的,滿肚子傷世憂民的熱情,歎了五口大氣,盡情發洩,極文章之能事。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上邪曲》) 這類一瀉無馀的表情法,所表的什有九是哀痛一路。

    這首歌卻是寫愛情,像這樣斬釘截鐵的賭咒,正表示他們的戀愛到“白熱度”。

     正式的五七言詩用這類表情法的很少,因為多少總受些格律的束縛,不能自由了。

    要我在各名家詩集裡頭舉例,幾乎一個也舉不出。

    (也許是我記不起)獨有表情老手的杜工部有一首最為怪誕。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結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凡詩寫哀痛、憤恨、憂愁、悅樂、愛戀,都還容易;寫歡喜真是難。

    即在長短句和古體裡頭也不易得,這首詩是近體,個個字受“聲病”的束縛,他卻做得如此淋漓盡緻!那一種手舞足蹈的情形,讀了令人發怔。

    據我看過去的詩沒有第二首比得上了。

     此外這種表情法我能舉得出的很少。

    近代人吳梅村,詩格本不算高,但他的集中卻有一首,确能用這種表情法。

    那題目我記不真,像是《送吳季子出塞》。

    他劈空來恁麼幾句: 人生千裡與萬裡,黯然消魂别而已!君獨何為至于此?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

    …… 他送的人叫做吳漢槎,是前清康熙間一位名士,因不相幹的事充軍到黑龍江,許多人替他叫冤,都有詩送他,梅村這首算是最好;好處是把無窮的冤抑,用幾句極粗重的話表盡了。

     詞裡頭這種表情法也很少,因為詞家最講究纏綿悱恻,也不是寫這種情感的好工具。

    若勉強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