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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蕩的表情法,用來填詞,當然是最相宜。

    但向來詞學批評家,還是推尊蘊藉,對于熱烈盤礴這一派,總認為别調。

    我對于這兩派,也不能偏有抑揚(其實亦不能嚴格的分别)。

    但把回腸蕩氣的名作,背幾阕來當代表。

     初期的大詞家當然推李後主。

    他是一位“文學的亡國之君”,有極悲痛的情感,卻不敢公然暴露,自然要用一種蟠郁頓挫的方式表他,所以最好。

    他代表的作品是: (1)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顔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2)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别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浪淘沙》) 這兩首詞音節上雖然仍帶含蓄,也算得把滿腔愁怨盡情發洩了。

    所以宋太祖看見,竟自賜他牽機藥,要他的命。

     宋徽宗的身世,和李後主一樣,他有一首《燕山亭》,寫得亦是這一類情感;但用的是吞咽式,覺得分外凄切。

    今錄他下半阕: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

    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

    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詞中用回蕩的表情法用得最好的,當然要推辛稼軒。

    稼軒的性格和履曆,前頭已經說過。

    他是個愛國軍人,滿腔義憤,都拿詞來發洩。

    所以那一種元氣淋漓,前前後後的詞家都趕不上。

    他最有名的幾首是: (1)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

    怨春不語,算隻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拟佳期又誤。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

    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摸魚兒》) (2) 野塘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

    刬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

    曲岸持觞,垂楊系馬,此地曾經别。

    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

     聞道绮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

    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

    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裡花難折。

    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念奴嬌》) (3) 綠樹聽啼鴂。

    更那堪杜鵑聲住,鹧鸪聲切。

    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來抵人間離别。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辇辭金阙。

    看燕燕,送歸妾。

     将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裡,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伴我,醉明月。

    (《賀新郎》) 凡文學家多半寄物托興,我們讀好的作品原不必逐首逐句比附他的身世和事實。

    但稼軒這幾首有點不同,他與時事有關,是很看得出來。

    大概都是恢複中原的希望已經斷絕,發出來的感慨。

    《摸魚兒》裡頭“長門”、“蛾眉”等句,的确是對于宋高宗不肯奉迎二帝下誅心之論。

    所以《鶴林玉露》批評他,說“斜楊煙柳”之句在漢唐時定當賈禍。

    又說:高宗看見這詞,很不高興。

    但終不肯加罪,可謂盛德。

    詩人最喜歡講怨而不怒,像稼軒這詞算是怨而怒了。

    《念奴嬌》那首,題目是《書東流村壁》,正是徽、欽北行經過的地方,所以把他的“舊恨新恨”一齊招惹出來。

    《賀新郎》那首,是和他兄弟話别之作,自然把他胸中壘塊盡情傾吐。

    所以這三首都是有“本事”藏在裡頭,不能把他當一般傷春傷别之作。

     前兩首都是千回百折,一層深似一層,屬于我所說的螺旋式。

    後一首卻是堆壘式,你看他一起手硬繃繃的舉了三個鳥名,中間錯錯落落引了許多離别的故事,全是語無倫次的樣子,卻是在極倔強裡頭,顯出極妩媚。

    三百篇、楚辭以後,敢用此法的,我就隻見這一首。

     這一派的詞,除稼軒外,還有蘇東坡、姜白石都是大家。

    蘇辛同派,向來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