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脊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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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兩條彎細的眉尖逗一逗,眼圈就會立刻像是有點濕潤,緊像母親的薄薄的嘴唇,骨突起來分外惹人愛憐。

    她這一套從小時起天然練就的式樣兒,在父母眼前可以永遠應用。

    而心理上的激動與取與的揣摩,是她一年來與那些男女局員對付周旋,新學會的魔法。

    這時,她便不自覺的施用出來。

     “爸爸,你瞧,你多好動肝火。

    我還不懂得?祖上的東西不好随便糟蹋,爸與娘不肯,又舍不得剪改。

    我才二十歲,敢向你要?咱這份家況我什麼不全明白,連十天半月的存糧弄不上,還講穿穿好衣服!”她不等老人歎氣,先學着将鼻翅扇了一下,輕緩的吐了一口。

     這一來使得質亭先生把心放了大半,繃緊的皺紋臉也浮上一層像是強堆的枯笑。

     “是咧,秀英,你不會不懂好壞。

    你也是服務的女子了,困苦艱難,還用我來教導?從小守着,……咱這種人家,對祖上的東西應該珍重,留傳給後人做個榜樣!太平時代都得省吃儉用,何況,何況!…… “可是,遇到了這天翻地覆的末劫,頭兩年,誰會想到咱有今日?坐吃山空。

    哎!坐吃山空!還好,沒把一家人的骨頭在鄉下喂了狗。

    就當難民說,咱還夠得上頭一二級。

    還有,這點箱籠早早運出來,沒被劫了去。

    可是,可是,……隻憑你每個月的幾十萬的薪水,你,你又連一半拿不到家來,穿且不提,吃的,用的!……” 質亭先生向不願對一家人談到的遭遇艱窘,因為小姐的話頭引起。

    說到這兒,急接着一陣咳嗆沒得繼續下去。

     秀英趕緊扶住老人的肩頭,用右手給他捶背,一會取過舊銅痰盂來給他接痰。

    她那種服侍體貼,不愧是出自名門的小姐的教養身分。

    她等到爸爸咳過微歇的時候,才道: “所以,我常常為一家打算盤。

    大哥老遠在軍隊裡,南邊北邊,沒有一定地址,隻可顧他自己。

    弟弟還不到十五歲,我就是女孩子,也應該好好掙錢來家。

    ——說掙錢,爸爸,你想,多難為人!逼得咱這樣人家給他們幹小差事。

    ……整整一年,一年的訓練比起六七年的學校生活來,……待怎麼說!爸爸,你不是常常嫌我連一半的薪水拿不到家,可是,皮鞋、襪子、幾件花線呢衣裳、面粉、口紅,哪樣至少不得幾萬元了不怕你不稍見講究。

    哼!我怎麼不明白,婦女職業,婦女職業!若是終天一身藍布旗袍,頭上臉上沒有一點打扮,……你說可笑,為了這份月薪,哪個女職員敢不弄得花俏些?局子裡,第一個,主任秘書,他——他對女職員的挑剔,不是說衣履不整潔,就是有礙觀瞻。

    這樣官面話從高級的主任口中傳出,誰敢不天天檢察檢察自己的衣裝打扮?說起來,爸,你準會覺得嘔氣。

    我那一科裡的吳太太,就因為改了半年的裝束,像年輕了十歲,聽說不但薪水全數賠上,連她娘家還加上津貼。

    為的是衣服摩登,化裝漂亮,沒到六個月,由三等科員調成主任科員,還兼着局子外的一份幹差。

    而且,變成全局子裡的交際主角!甚至局長見她都要首先含笑,請她坐下講話。

    ……被家境逼上了這條道,就得向前,——向前!爸,不就幹脆回到家來啃窩窩頭。

    還有什麼法子?女人,我這一年間才曉得女人在社會上是會起什麼作用!婦女職業,隻是掙錢就算職業罷!高尚,低下,我才看透了其中的訣竅。

    ” 這位伶俐快口的小姐原是質亭先生一家中的奇珍。

    她雖禀有父親的心計,也有母親的活潑與善于運用時機的特性,自從托人謀到那個局子中的辦事員職位以來,質亭先生在萬不得已的情形中,白瞅着自己的奇珍向男人行裡混去。

    而這是時代風氣是改變生活的希望的起點;更誇大點說,是他們這家人在大多數高低難民群中的驕傲!質亭先生絕不是極端保守的純老派紳士,他對于“時中”二字另有所見。

    何況“時中”的應付變化裡還有物質與精神的需求、慰悅。

    除卻他這位奇珍必須混在男人行裡這一點點不甚滿意外,對于謀求婦女職業,他自到這島上,倒成為熱心的提倡者了。

     一向拗不過小姐的習慣,更經她這段詳盡委婉的陳述,幹那份小差事的苦況與心得以後,質亭先生反而覺得自己隻好處于聽從的地位。

    不能親手抓錢。

    不能再恢複那小城中紳士領袖與地主的身分,他如何不讓女孩子軟中帶硬的話鋒駁論一切!……屋子裡的食糧一共不足半小布袋,但聽見秀英的社會經驗與注重上升的暗示方法,他像向前途看到了一件金光;借這片将降落的光輝也許把自己的舊夢重得實現?說不定更要輝煌與更為美滿。

     因此,他們一家在簡單粗粝的午飯時都頗快樂。

    秀英對皮套子沒接續提議什麼,她母親像心中有數,老是用紅角眼睛打量女兒的細瘦身軀,有時替她撩撩散亂在旁邊的長發。

     質亭先生不多說話,默然若有所思,向窗外望望天上,再用竹筷把飯碗中的黃米粒子翻動一回。

    其實,他這頓飯吃的既不多也不爽利。

     飯後,秀英小姐破例比平常遲去上班一小時,——她大概這一下午不願再伏在冷案上寫什麼表冊報告一類的玩意了。

    她有她的談話的機鋒,總之,是用多少轉折方法引起質亭先生所希望的金光、閃爍、耀動。

    她從現時出售皮衣的微少兒數與末來的作比;以精神上的驕傲,地位的上升,與低首咽氣向攤販老闆作比;以漂亮服裝與全家的光榮,舒适生活打成一片,暗示出這并不是奢華,而是有偉大作用的乞求。

    自然,太太老是站在秀英的一面,慣說幫腔。

     結果的勝利是握在秀英小姐的手中。

    更不延宕,一經許可後,那件安安穩存在紅皮箱底的百年的灰鼠皮套子被夾在她的薄舊大衣的肘下,從容的踮下樓梯,向她熟悉的女裁衣店走去。

     質亭先生似惋惜又似自傲。

    他盤腿坐在厚棉褥上有兩個鐘頭沒動一動。

    末後,把女兒臨出門時留下的十張萬元大鈔塞進袖中,抓個面粉布袋,再次上街購買高價的粗糧。

     聖誕節前兩天,輕雪飄飄,正是舊曆三九的時候。

    這地方經過兩次劇烈寒流,除卻增加煤面雜糧的高價外,還有凍死難民的消息。

    質亭先生很幸運的居然獲得兩袋救濟粗粉,與秀英小姐不知從哪兒借貸了一百萬元,把這一個月的苦困時光對付過去。

    自然,兩袋粉的獲得也與秀英小姐有關,卻因此更證明了質亭先生的“俟”命學說。

    “到頭總有辦法!”挨到現在,他對于三代相傳的那件灰鼠皮套子被小姐去改做成新式合體的大衣一節,不再置念,而且良心上也不再負有對不起祖先的痛苦。

     “這比賣給不知姓名的人穿去不好?雖是改制,仍在女兒身上。

    不用說,以她那麼秀美的臉龐,細瘦的身段,有這件大衣更足生色。

    ……人要衣裝馬要鞍,有什麼可說。

    ” 他常以适應二字解脫老腦子裡的想法。

    主要是每天的糊口物與零用錢似乎都與女兒的新樣考究的皮大衣不無關連,因此,他倒覺得一個月前急急要把皮套子出售予攤販老闆時的拙笨與識見的短淺。

     近幾日,秀英忙得午飯都不到家吃,晚上總也三天有兩天是飯後歸來。

    看她那股愉快的勁頭,看她從皮包裡不斷的取出種種糖果零食,與質亭先生及一家人嚼用,還用細說,顯見她在局子中既忙且受優待,而社會上的交際愈來愈廣,不問可知。

     出出進進,灰脊大衣的毛光愈見出色,以前老在黯然深色的緞子裡面,于今重見天日。

    配合上這麼妙年的女孩子的臉龐、身段、柔長毛尖與油光光令人可愛的毛色,比起緊貼在“封建”式樣的皮服之裡,這東西也沾上了幸運的餘輝。

    于今,刺鼻的樟腦末的香氣早已散淨,代替它的卻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