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脊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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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該下班了。

    ” “就為這個。

    你說,昨天晚上我不是說過,那件灰鼠皮套子?……” “唉!老早從箱子底抖出來了!——放在床底下那個印花包袱裡,又要送當鋪!” 太太的回聲顯然含着凄怨,有氣無力地。

     “當鋪?隻三幾個月,利錢那末大,送進去還想贖?咱這是用急!……苦的連口糊不上,難道你還要表起來裝扮?哼!多少從前的好人家現在都把家私在馬路上擺攤子,管得了麼。

    ……我比你還難過,皮袍套是上幾代的祖宗穿的,我可得換米糧活命。

    誰教咱生在這個年代,你想,你看看,用到我說?還有幾斤粉子?……” 裡間的蒸籠微微透出輕音,代替了太太的心中抑郁。

     他彎下了身子,從床底下将那個花布破包袱拖出來。

    好在并沒打結,即時翻開,一件深青色八團花綢面出風灰鼠脊子的老套子便在褥上鋪開。

     大概總近百年的遺物了,幸而收藏的講究,尖毛沒被蟲咬,隻是出風的衣邊上有幾處微微脫落。

    那是身尖兒微黃,毛頭頗厚的珍貴灰鼠皮衣,無領,一排五個鍍金精镂的銅扣都有櫻桃大小。

    雖然這兩年沒再夾進樟腦紙包,卻仍然有一股強烈的香氣向外散發,與兩間破屋内的煤渣,蒸食,濃厚的炭酸氣混在一起分外難聞。

     質亭先生從六七歲便見他的祖父當大年下,以及給親友人家題神主作喜喪公事的大賓時,曾有好多次披上這件皮套子,前後還有繡花方補,記不清繡的什麼鳥兒,卻是神氣活現。

    另外一挂長長的翠玉鑲金的什麼朝珠,從脖項前後分挂下來,使這件皮套子更顯華貴。

    ……再以後,自己還是二十多歲的考童時,祖父故去,這件皮衣傳留給他那位多病而無能的父親,卻少穿用。

    因為他父親自幼小太被溺愛,又系單傳,一輩子沒離開鴉片煙鋪;更沒有上一代的官位聲望,自然請題神主一類鄉紳的榮譽輪不到了。

    除非年節偶而披披外,這件皮衣就長久被鎖在紅油金花的大皮箱裡,他反而不得時常觸目了。

     眨眨眼快過去五十年的歲月,質亭先生仍與他父親一般,将這件遺産傳到自己手中。

    可是,更不走運,他沒到三十歲,這樣官服的統治政府卻結束了。

    民國,——共和民主的新型國家從此硬闖下去,舊樣兒的官服當然隻好高高擱起。

    …… 經過多少次亂離,搬動,質亭先生總沒把三世單傳承受下來的一大箱子皮料官服遺失。

    用不到,更不肯改制便服,惟有年年夏季當心曬兩天,換一回樟腦末子小紙包,與太太手把手的疊進那像是永不褪色的大紅皮箱去。

     ………… 現在,不但那隻當年漢口莊精造的皮箱已經裂紋剝落,就是重量也與年俱減。

    …… 一股悶氣的壓逼,任管質亭先生怎麼好的雅量,怎麼不矜不躁的“俟”命哲學,面對着高貴而遺傳的物品,就要脫手飛去,心頭也像墜上了一個石塊。

    兩隻手輕撫着緞面與柔毛,抖顫不已!同時一個油滑巧笑而嘴角老是下垂的面孔仿佛從緞面的團花上漸漸映現。

    那個皮貨攤的老闆兼經售人,對于質亭先生簡直像昏夜的幽靈。

    與這個老闆交易了兩個冬天,越熟越逃不出他那言笑的範圍。

    每次,他總有無許理由來“勒索”質亭先生手中的舊貨:“誰還強買?老先生,不信?你挨個攤子找去。

    看看,哪家出價頂高?咱有交情,有來往,好在是鄰縣,誰也不會騙誰。

    ……上中山路的衣裝店?别瞧門面大,夥計多,神氣得緊,可是你找上他們?……多大開銷,錢孔裡翻身,專會對付用急的人!試試看。

    ……” 像這樣勒價前的一套開篇,先來個下馬威,雖以質亭先生那樣辯才無礙的紳士言談都遞不上。

    求人與分派人的情勢不同;大捆鈔票掂在那位老闆手裡,這先把舊貨主人的氣概壓倒,也真的不錯,向其他舊攤子上勉強問過,同行不争,三千兩千元的數目總歸減下來,如同他們預先商好。

    數目雖小,質亭先生卻不能看輕,再則來往還是熟的好說。

    每回勒索的結果,自然是那個油滑而巧笑的老闆把生意的釣鈎穩穩收起,錢貨即交,毫無問題。

     團花上的面像淡映着暗淡玻璃窗上透過來的日光,像引誘又像脅迫,盡對着他的模糊花眼直看。

    ……耳邊,那古老的不清的祖父當年鄭重的咳音:“到孫子身上,五輩了!全灰鼠皮套子還能傳下去。

    ……不過,君子之澤,五輩嗎可也不少了!……不少了!”這半含警告半像預言的口吻,在質亭先生的記憶裡,适當時機總會重傳一遍。

     耳聞目亂的神态恍惚裡,他猛的定一下心,記起這皮衣要脫手時的索價。

    聽人說,一千萬?八百萬?究竟這東西的成色值得幾何?想到可以換買米面用品的紙票數目上,質亭先生便從沉迷于過去的依戀中清醒過來。

    不用說,那“知命”的自慰自的解脫神秘道理,同時也在腦窩裡轉了一遍。

     暫時,團花上的舊貨攤老闆的面影,與片斷不清的祖父遺言,都已被大數目的鈔票迅速趕去。

     秀英小姐的燙發偏是容易散亂的一種,額角上幾疊螺旋狀的雲堆雖是用油膠住,顯然是在等候重行卷燙了。

    厚圓耳尖,被冷風凍得發紫,那件兩年前舊樣子的黑呢大衣落上一層灰土,更見寒伧,她籠着袖籠,瑟瑟的跳上樓梯,一進門向裡間鑽去。

    床上的質亭先生與已疊成四方樣的皮套子,她并沒曾留意。

    若在每天,質亭先生向例瞥見惟一的女兒從寒冷的外面闖入,不等她說,會先以老人的口氣給她兩句溫語,可是這個中午的心情有點異常,他并沒打起精神對她開口。

     不過五分鐘,經過在做飯的煤渣爐子旁烘過手後,秀英并沒脫她那件舊薄大衣,慢慢走出。

    一隻腫紅的手裡捧着一小塊烤地瓜,預備坐下剝皮下咽。

     質亭先生遲鈍的小眼對她打量了一下,半個身子方從一卷鋪蓋旁欠起來,口裡一股籲氣,要吐不吐的又收回去。

    就在這時,他身邊的那件惹動這青年女孩子眼光的皮套子,如髒水中的一顆明珠,使她立時把手上的烤地瓜扔在破木桌子角上,大步走向床頭。

     她一面翻看皮毛,一面用手量,那寬大的尺寸,橫裉,腰身,四肥四大的舊官服與她自身的瘦小旗袍相比,少說可有兩個大小。

    剪拚起來,一定還可餘件馬夾或者短的上身。

     “爸爸,你多會找出的?我沒見過,一定是老箱子的東西。

    ”她的眼裡顯露出高興愉快,而又含着對父親多少有點不滿的神色。

     質亭先生對女兒的脾氣當然明悉。

    當年隻是嬌養任性,好在一切不缺。

    但,近兩年來他漸漸的對她感到難于處置了。

    貧困與希求,年齡與境遇,時時處處有點沖突,而做父親的又不可能把女兒的思路上的沖突融化淨盡。

    這時,質亭先生卻想用兩句斬截的話給她一個冷擊。

     “你沒回家之前找出的!你當是看着好玩?老箱子的東西,不錯,從爺爺留下來的皮套子,這是頂頂尖的上好灰鼠脊子。

    你看,毛頭有三指多厚,毛尖都像火紅顔色,新貨能比?……” 他用枯瘦粗皮的長手摩着後背下開衩的部分,話還沒有說完。

     “不是吧,我想,你,爸爸不會改皮袍子穿。

    你還有那件黑羊皮的,上街、做事、耐拖、耐沾。

    ……娘,一輩子不喜歡穿好衣服,煙熏火燎的,更不用說。

    ……”她雖然性強,卻有她談說的技巧;有了一年在外面服務的經驗,更不是以前完全家居時隻知撕賴的方法了。

     “你這是說?……怎麼?我有,你娘不會改做。

    你?……”質亭先生的小眼睛勉力似的放大一些,黃上胡因唇部抖動而更向上翹起。

     秀英明白對這件寶物的談話快到焦點了,她偏不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