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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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是悲寂的微笑,是帶病的笑容。

     逸群被她迷住了。

    他竟忘了天涯的歲暮,忘了背後的斜陽,更忘了自己是為人在客,當然想不到門外頭在那裡候他等他等得不耐煩的舟子了。

    他幾次想走想走;但終究站不起身來,一直等到她和那男子,起來從他的桌子前頭經過,使他聞到了一陣海立奧屈洛泊的香氣的時候,他的幻夢,方才驚醒。

    舉目向門外他們去的方向看看,他才知道夕陽快要下山了,因為那小小的山嶺,隻剩下幾塊高處的殘陽,平地上已被房屋寶塔山石等的黑影占領了去。

     急忙付過茶錢,走下山來,湖面上早就鋪滿了冷光,隻有幾處湖水湖煙,還在那裡醞釀暮景。

    三賢祠的軍隊,吹出了一段凄冷的喇叭,似在促他歸去的樣兒,他在門外長堤路上站立住腳,向前後左右探望了一回,卻看不見了她和那男子的蹤迹,湖面上也沒有歸船,門前的艇子,除了他那一隻以外,隻有兩艘舊而且小的空船在候着,這當然是那些下圍棋的客人們的。

    他又覺得奇怪起來了,她究竟是往哪一方面去的呢? 迎着東天的半月,慢慢兒的打槳歸來,旗營的燈火,已經在星星搖閃了。

    他從船頭上轉眼北望,看見了葛嶺山下一帶的山莊。

    尖着嘴吹了幾聲口笛,他心裡卻發見了一宗秘密:“她一定是過西泠橋回向裡湖去的,她一定是住在葛嶺的附近無疑!” 回到了旅館,在電燈底下把手面一洗,因為腦裡頭還索回着那不知去向的如昙花似的黑衣女影,所以一天遊湖的勞頓,還不能使他的心身頹滅下來。

    命茶房拿了幾冊詳細的西湖圖志與遊覽指南來後,他伏在桌上盡在搜查裡湖沿山一帶的禅房别墅與寄寓的人家。

    一面在心裡暗想,他卻同小孩子似的下了一個好奇賭咒的決心說:“你這一個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婦,我總有法子來尋出你的寓居,探清你的根底,你且瞧着吧!” 五 湖心的半月西沉了,湖上的冷光,也加上了一層黝黝的黑影。

    白天的熱度,似乎向北方去誘入了些低壓氣層來,晴空裡忽而飛滿了一排怕人的雲陣,白雲堆的缺處,偶爾射出來的幾顆星宿的光芒和幾絲殘月的灰線,更照出了這寒宵湖面的凄清落寞。

    一股寒風,自西北徐徐地吹落,飛過湖頭,打上孤燈未滅的陳逸群的窗面的時候,他也感到了一點寒冷,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午夜的時刻了。

     為了一個同風也似地捉摸不定的女性,竟這樣熱心的費去了半宵的心血!逸群從那一堆西湖圖志裡立起身來回想及此,倒也自家覺得有點好笑。

    向上伸了一伸懶腰,張嘴打了一個呵欠,一邊拿了一支煙卷在尋火柴,一邊他嘴裡卻輕輕地辯解着說: “啊啊,不作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點上了煙,離開書桌,重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的時候,他覺得今天一天的疲勞襲上身來了。

    又打了一個呵欠,眼睛裡紅紅地浮漾着了兩圈酸淚,呆呆對燈坐着吸去了半枝煙卷,正想解衣就寝,走上床去,他忽又覺得鼻孔裡絞刺了起來,肩頭一縮,竟哈嗽哈嗽地打出了幾個噴嚏。

     “啊呀,不對,又遭了涼啦!” 這樣一想,他就匆匆和着裡邊的絲綿短襖,躺到被裡去睡覺去了。

     本來是神經質的他,又兼以一天的勞瘁,半夜的不眠,上床之後,更不得不在雜亂的回憶和矛盾的恐懼裡想,一想起那一個黑衣的女影而畫些幻象,所以逸群這一宵的睡眠,正像是夏天殘夜裡的短夢,剛睡着又驚醒剛睡着又驚醒地安定不下來。

    有時候他勉力地摒去了腦裡的一切雜念,想把神經鎮壓一下而酣甜地睡上,叮是已經受過激蕩的這些纖細的組織,終于不能聽他的命令;他愈是凝神摒氣地在努力,彌漫在這深夜大旅館中的寂靜,愈要突入他的聽覺中來,終緻很遠很遠挂在遊廊壁上的一架挂鐘的針步,和窗面上時時拂來的一兩陣同歎息似的寒風,就能夠把他的靜息狀态攪亂得零零落落。

    在長時間的焦躁之後,等神經過了一度極度的緊張,重陷入極度的疲乏狀态去後,他才昏沉地合下了眼去;但這時候窗外面的浮雲,已帶起灰沉沉的白色,環湖上的群山,也吐起炊煙似的雲霧來了。

     湖上的晨曦,今天卻被灰暗的雲層吞沒了去,一天昙色,遮印得湖波慘淡無光,又加之以四圍的山影和西北的尖風,緻弄得湖面上寒空黯黯,陰氣森森,從早晨起就釀成了一種欲雪未成的天氣。

    逸群一個人曲了背側卧在旅館的薄棉被裡,被茶房的腳步聲驚醒轉來,聽說已經是快近中午了。

    開口和茶房談了這一句話,他第一感覺到的,便是自己的喉嚨的嘶啞。

    等茶房出門去替他去沖茶泡水的中間,他還不肯相信自己是感冒了風寒。

    為想試一試喉嚨,看它在究竟有沒有啞的原因,他從被裡坐起,就獨自一個放開喉嚨來叫了兩聲:“诒孫!诒孫!” 鑽到他自己的耳朵裡去的這一個很熟的名字的音色,卻仍舊是那一種敲破鐵罐似的啞音。

     “唉,糟糕,這才中了醫生的預言了!” 這樣一想,他腦裡頭就展開了一幅在上海病卧當時的景象。

    從大連匆促搭上外國郵船的時候,因為自己的身體已經入了安全地帶了,所以他的半月以來同弓弦似地緊張着的心狀一時弛散了開來。

    緊張去,他在過去積壓在那裡的過度的疲勞便全部蘇複轉來了,因而到上海,就出其不意地咳了幾次鮮血。

    咳血的前後,身體更是衰弱得不堪,凡肺病初期患者的那些症候,他都飽嘗遍了,睡眠中的盜汗,每天午後一定要發的無可奈何的夜熱,腰腳的酸軟,食欲的毫無,等等。

    幸虧在上海有一位認識的醫生,替他接連打了幾支止血針,并目告訴了他一番如何療養的的心得,吐血方才止住。

    又靜養了幾天,因為醫生勸他可以個必久住在空氣惡濁的上海,他才下了上杭州來靜養的決心。

     “你這一種病,最可怕而也最易染上的是感冒。

    因為你的氣管和肺尖不好,傷風是很容易上身的。

    一染了感冒,咳嗽一發,那你的血管就又要破裂了,喀血病馬上就又要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