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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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原路走回船來,一邊心裡也在責備自家: “诒孫不是已經結了婚了麼?” “诒孫的男人不是我的朋友麼?” “她不是答應我永久做她的朋友的麼?” “不該不該,真正不該!” 下了船,劃向三潭印月去的途中,他的沉思的連續,還沒有打斷。

    生來是沉默的他,臉上的表情就有點冷然使人畏敬的地方,所以船戶屢次想和他講話,終于空咯了一聲就完了事。

    他一路默坐在船上,不是聽風聽水,盡量地吸收湖上的煙霞,就在沉思默考,想他兩年來和诒孫的關系。

    總而言之,诒孫還可以算得是一個理想的女子。

    她的活潑的精神,處處在她的動作上流露出來。

    對一般男人的體貼和細密,同時又不忘記她自己的主張。

    對于什麼人,她都知道她所應取的最适當最柔美的态度。

    種種日常的嗜好,起居的服飾,她也知道如何的能夠使她的周圍的人,都不知不覺的為她所吸引。

    若硬要尋她的不是,那隻有她的太想赢得各異性者的好感這一點。

    并不是逸群一個人的嫉妒,實在她對于一般男子,未免太泛愛了。

    善意的解釋起來,這也許是她的美德,不過無論如何,由謹嚴的陳逸群看來,這終是女人的一個極大的危險。

    他想起了五六個月前頭,在北戴河的月下和她兩人的散步,那一天晚上的緊緊的握手,但是自北戴河回來以後,他隻覺得她對于她自己的男人太情熱了。

    女人竭忠誠于自家的男人,本來是最善的行為,就是他在冷靜的時候,也隻在禱祝她們夫婦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她們家庭裡做一個常客,可是她當他的面前,對于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種種愛熱的動作,由抱了偏見的他看來,終于是對他的一種侮辱。

    這一次的從軍的決心,出京前的幾天的苦悶,和陸續接到她的信後的一種後悔之情,又在他的心中複活起來。

    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裡的時候一樣,又捏起拳頭來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

     “船戶!你怎麼不出點氣力劃一劃呀?劃了這麼半天,怎麼三潭印月都還沒有到?” 他帶怒聲的問了,船戶倒被他駭了一跳。

     “先生!您不要太性急了,前面不就是三潭印月的南堤了麼?” 他仰起頭來看看,果然前面去船不遠,有一道環堤和許多髡柳掩映在水上。

    太陽也将當午了,三潭印月的亭台裡,寂然聽不見什麼人的聲音,他仰天探望了一回,微微的歎了一口氣,心裡想了一想,“啊,這悠久的長空,這和平的冬日!”不知不覺地又回複了他平時的安逸的心情。

    船到了堤前的石階邊上,他吩咐船戶把空船劃到後面去等,就很舒徐地走上石欄橋去,看池裡的假山碑石去了。

     四 在三潭印月吃了一點點心,又坐船到嶽廟前杏花村的時候,太陽早已西斜,他覺得很饑餓了。

    吃了幾碗酒菜,命船戶也吃了一個醉飽,他一個人就慢慢的踏出店門,走向西泠橋去。

    畢竟是殘冬的十二月,一路上遇着的,隻是幾個挑年貨的鄉下人,平時的那些少年男女,。

    個也沒有見到。

    踏着自家的影子,打凫山别墅門前過去,他看見一湖湖水斜映着陽光,顔色是青紫的。

    東南岸的紫陽山城隍山上,有一層金黃的浮彩罩着,近山頂的天空裡,淡拖着一抹黃白的行雲。

    湖中心也有幾隻倦遊歸去的湖船,然而因湖面之人,船影的渺小,并且船裡坐着的遊客的不多,這日斜的午後,深深地給了他一個蕭條的印象。

    他走過了蘇小的墳亭,在西泠堤上楊柳樹的根前站了一忽,湖面的一帶青山,在幾處山坳深處,作起藍濃的顔色來了。

     進了西泠印社的小門,一路走蔔去,他隻遇見了幾個閑情階級的遊人。

    在石洞邊上走一回,剛想進寶塔南面的茶亭去的時候,他的冷靜的心境,竟好像是晴天裡起了霹靂, 一霎時就大大的搖動了起來。

    茶亭裡本坐有二三座客人在的,但是南面靠窗坐着的一個着黑緞子旗袍的女人背影,和诒孫的形狀簡直是一樣,雙眼盯住了這女人的背形,他在門口出神呆立了一瞬間,忽而覺得二三座座上茶客的眼睛,一齊射上他的臉來了,他頰上起了紅潮,想不走進去,覺得更不好意思,要是進去呢,又覺得自己是一個闖人者,生怕攪亂了裡面大家的和平,很急速地在腦裡盤旋回複地忖度了一下,他終于硬挺了胸腰走進去了。

    那窗口的女人聽了他對茶房命茶的北方口音,把頭掉了轉來看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她貪視了一眼。

    漆黑的頭發,是一片向後梳上去的。

    皮色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眼睛極大,瞳神黑得很。

    臉形長圓瘦削,顴骨不高,鼻梁是很整潔的。

    總體是像鵝蛋的半面,中間高突,而左右低平。

    嘴唇蒼白,上下唇的曲線的彎度并不十分強。

    上面的頭發,中間的瞳神,和下面的黑色旗袍,把她那張病的乳白色的面影,映襯得格外的深刻,格外的迷人。

    他雖則覺得不好意思,然而拿起茶碗來喝茶的時候,竟不知不覺地偷看了她好幾眼。

    現在她又把頭回轉,看窗外的假山去了,看了她的背影,他又想起了诒孫。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位四十左右的穿洋服的紳士,嘴上有幾根疏淡的須影,時常和她在說話,可是她回答他的時候,卻總不把頭掉過對他的面,茶桌是挨着南窗,她坐在西面,這一位紳士是坐在東面的。

     逸群一個人坐在茶亭北面的一張空桌上,去她的座位約有一丈多遠;中間隔着兩張空桌。

    他表面上似乎在看茶亭東面窗外的樹木青空,然而實際上他的注意力的全部,卻隻傾注在她的身上。

    她分明是這一位紳士的配偶,但年齡又似乎差得太多。

    姨太太麼?不是不是,她并沒有姨太太的那一種輕佻的習氣,父女麼,又有些不對。

    男人對她的舉止,卻有幾分在獻媚的樣子。

    逸群一邊喝茶,一邊總想象不出她的根底來。

    忽而東邊窗下的一座座客大聲的笑了起來,逸群倒駭了一跳,注意一看,原來他們在下圍棋。

    那女人也被這笑聲所引,回轉頭來看了一眼。

    她的男人似乎對她講了一句滑稽的話,逸群在她的側面上看出了一個小小的笑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