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之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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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靜”,陰柔,幽美;“垂”、“闊”,壯美。

    餘不太喜歡自然,而喜歡人事,對陶詩“采菊東籬”非極喜歡,而老杜之二句好,以其中有人,氣象大,“星垂”句尤佳。

    “星垂”句可代表老杜,如“山石荦确”之可代表退之。

    韓詩“山石荦确行徑微”,“芭蕉葉大栀子肥”,“荦确”、“大”、“肥”,即法國小說家佛羅貝爾(Flaubert)所謂“合适的形容詞”。

     中國翻譯西洋文學常失敗,音節不同之故,西洋文字以音為主,中國文字以形為主,且一複音,一單音。

    但丁《神曲》、莎士比亞(Shakespeare)劇本,法、意、俄各國皆有好譯本,而中國沒有,所譯莎士比亞劇真不成東西,簡直連原文的好處都不懂。

    日本亦譯有莎士比亞劇本(坪内逍遙譯),傳誦一時,且能上演。

    日人之努力真可佩服。

     《山石》寫夜: 夜深靜卧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金聖歎有寫夜的詩: 夜久語聲寂,螢于佛面飛。

     半窗關夜雨,四壁挂僧衣。

    (《宿野廟》) 金聖歎眼高手低,天才高,他的批評好,詩不甚佳。

    而此首尚佳,若非早死,當有較好創作。

    韓之《山石》寫夜深不及金,韓曰“百蟲絕”,金詩“聲寂”“螢飛”更靜。

    王籍《入若耶溪》曰:“鳥鳴山更幽”,好;王安石曰:“何若‘一鳥不鳴山更幽’?”不可。

    靜與死不同,靜中要有生機,若曰“百蟲絕”,則是死。

    寂靜中有生機,即中國古哲學所謂道,佛所謂禅,詩所謂韻。

    佛家常說心如槁木死灰,非真死,其中有生機。

     韓之短篇不佳,應看其長篇之組織:下字所以成句,結構所以成篇。

    《山石》一篇從廟外至廟中再至廟外,從黃昏至夜至朝,有層次。

    前半黃昏,寫眼前景物,以夜黑不能遠見;後半天明後始寫遠景。

    末四句不佳: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末四句是議論。

    詩中可表現人之思想,而忌發議論。

    韓思想浮淺,“韓公真躁人”(陳簡齋《書懷示友十首》其九)。

    一切事業躁人無成績,性急可,但必須沉住氣。

    學道者之入山冥想即為消磨躁氣。

    蓋自清明之氣中,始生出真、美,合而為善,三位一體。

    退之思想浮淺而感覺銳敏,感覺銳敏之人往往躁,如何能從感覺銳敏中得到平靜,而非遲慢、麻木?韓不能平靜,故無清明之氣,思想浮淺而議論亦不高。

    詩人可以給讀者一種暗示,而不能給人教訓。

    孟子雲:“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

    ”(《離婁上》)(兒童之性情與所受教訓有關。

    )詩是美的,豈可以教訓破壞之? 韓詩《谒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一詩之結尾高于《山石》: 夜投佛寺上高閣,星月掩映雲朣胧。

     猿鳴鐘動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東。

     此高于前篇“人生如此自可樂”四句。

    此篇不寫思想,但寫景,而好,以其感覺銳敏。

    此詩從“仰見突兀撐青空”以下五句好: ……仰見突兀撐青空。

     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廪騰擲堆祝融。

     森然魄動下馬拜,松柏一徑趨靈宮。

     “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廪騰擲堆祝融”是具體寫法,以簡潔字句寫敏捷動作,說時遲,那時快。

    此甚或高于老杜。

    寫文章,慢事寫快沒關系,快事亦可慢寫。

    人世常把精神費于無聊之事上。

    快樂如電,好事短,一閃即去。

    文字能彌補此缺憾。

    好的文字對于無聊事,可略;對于好事,那時快而可以說得慢。

    凡快事皆精彩之事。

    文學能與造化争功即在此。

    “那時快”而“說時遲”,有精神。

    文學上那時快而說時遲的,可參看《水浒傳》之“鬧江州”。

     老杜有兩首《醉時歌》,皆好。

    其中“贈廣文館博士鄭虔”一首有句: 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

     這不是詩,這是散文,然而成詩了,放在《醉時歌》裡一點不覺得不是詩,原因便在于音節好。

    抓住這一點,雖散文亦可以成詩。

    學老杜者多不知此,僅韓文公能知之。

    “黃昏到寺蝙蝠飛”、“芭蕉葉大栀子肥”,皆散文而成詩者。

     文學之演變是無意識的,往好說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中國文學史上有演變無革命,有之者,則韓退之在唐之倡古文為有意識者,與詩變為詞、詞變為曲之演變不同。

     詩是女性,偏于陰柔、優美。

    中國詩多自此路發展,直至六朝。

    至杜甫已變,尚不太顯。

    至韓愈則變為男性,陽剛、壯美。

    若以為必寫高山、大河、風雲始能壯美,則壯美太少;此是壯美,而壯美不僅此,要看作者表現如何。

    “芭蕉葉大栀子肥”,“芭蕉”、“栀子”,豈非陰柔?而韓一寫,則成陽剛之美,如上帝之造萬物。

    或曰生活平淡,寫不出壯美。

    此語不能成立,過偉大生活者未必能寫偉大的詩。

     芭蕉葉大栀子肥。

     此句不容小視,唐宋詩轉變之樞紐即在“芭蕉葉大栀子肥”一句。

    唐詩之變為宋詩,能自杜甫看出者少,至韓愈則甚為明顯,到江西詩派則緻力于陽剛。

    順陰柔走是詩之本格,而走得太久即成為爛熟、腐敗,或失之纖弱。

    至晚唐,除小李杜外,他人詩亦多佳者。

    東瀛詩僧曰: 一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

    (大沼枕山所作漢詩) 而晚唐詩即失之弱,有一利即有一弊。

    晚唐牧之尚好,義山未能免此。

    江西詩則易流于粗犷,山谷未能免此,有時寫的不是詩。

    反之二陳倒了不起,尤其簡齋。

    簡齋用宋人字句而有晚唐情韻,如: 一簾晚日看收盡,楊柳春風百媚生。

    (《清明二絕》其二) 又如: 孤莺啼永晝,細雨濕高城。

    (《春雨》) 亦似晚唐,惟《春雨》二句尚有力,有“江西”味兒。

    唐宋詩千變萬化,各有好處。

     作詩就怕沒詩情、詩思,故主張唐情宋思,用宋人煉字句功夫去寫唐人優美情調。

    煉字要堅實、要圓、要穩,而思想太理智,易落入宋人。

    (餘之《春日雜詠四絕句》看似思想,其實是感覺。

    ) 注釋 [1]葉嘉瑩此處有按語:“此‘一字’當為句眼。

    ” [2]葉嘉瑩此處有按語:“瑩以為是感情根本不足。

    ” [3]此詩已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