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詩品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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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說:“(心)制之一處,無事不辦。

    ”(《遺教經》)誠則靈。

     近來授書時舉禅家公案俾助參悟,從學諸君亦或以此相問,因成小詩一章: 一片詩心散不收,袈裟仍是兩重裘。

     憑君莫問西來意,門外清溪日夜流。

     次句用尹默先生詩“兩重袍子當袈裟”,“西來”,作“新來”,亦得。

     王維,字摩诘,有《辋川詩集》。

    (釋迦法舍下有維摩诘,乃印度得道居士,曾聞如來說法,說有《維摩诘經》,又名《淨名經》,甚好。

    ) 一、摩诘詩之調和 王維有詩雲: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歎白發》) 唐人尚有詩句“投老欲依僧”。

    (宋人舉此句,或對以“急則抱佛腳”。

    人以為不“對”,曰:“去頭去腳則對矣。

    ”)别人弄禅、佛,多落于“知解”;王維弄禅,是對佛境界之感悟。

    别人的詩是講道理,其表現于詩是說明,尤其是蘇東坡。

    如蘇之“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贈東林總長老》),講死了,因為确有此“舌”、此“身”可用“溪聲”、“山色”說明者,絕非佛之廣長舌、清淨身。

    佛之廣長舌、清淨身雖不可說,然可領會。

    世上許多事情不許說,許懂。

    (某僧見一大師來,不下禅床,一抖袈裟曰:“會否?”曰:“不會。

    ”曰:“自小出家身已懶,見人無力下禅床。

    ”) 清姚鼐《今體詩鈔》曰:右丞能備三十二相。

    三十二相即一相,即無相。

     在表現一點上,李、杜不及王之高超。

    杜太沉着,非高超;李太飄逸,亦非高超,過猶不及。

    杜是排山倒海,李是駕鳳乘鸾,是廣大神通,佛目此為邪魔外道,雖不是世法,而是外道。

    佛在中間。

    自佛視之,聖即凡,凡即聖,其分别惟在迷、悟耳,悟了即聖,迷了即凡。

    此二相即是一相,即是無相。

     太白是龍,如其“問餘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間”(《山中問答》)、“李白乘舟将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贈汪倫》)等絕句,雖日常生活,太白寫來皆有仙氣。

    杜甫詩如“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絕句》),笨,笨得好,笨得出奇,笨得出奇的好。

    老杜真要強,酸甜苦辣,親口嘗遍;困苦艱難,一力承當。

    “兩個黃鹂鳴翠柳”是潔,“一行白鹭上青天”是力(真上去了);“窗含西嶺千秋雪”是潔,“門泊東吳萬裡船”是力,而後面兩句之“潔”、之“力”與前面兩句有深淺層次之分。

    王右丞則是“蚊子上鐵牛,全無下嘴處”(藥山惟俨禅師語)。

     王摩诘詩法在表現一點上,實在高于李、杜。

    說明、描寫皆不及表現,詩法之表現是人格之表現,人格之活躍,要在字句中表現出作者人格。

    如王無功“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晖。

    牧童驅犢返,獵馬帶禽歸”(《野望》)數語,不要以為所表現是心外之物,是心内。

    “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晖”表現王無功之孤單、寂寞,故曰“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令人起共鳴。

    于此,可悟“心外無物,物外無心”。

    即白居易“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琵琶行》),亦是即心即物,即物即心,是一。

     王摩诘《出塞作》: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

     暮雲空碛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

     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将軍夜渡遼。

     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将賜霍嫖姚。

     (天驕:匈奴。

    見《史記》) “出塞行”,乃唐人特色。

    王右丞出塞詩,特色中又有特色。

     無人相,無我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

    (《金剛經》) 佛是出世法,無彼、此、是、非,說傷心皆不傷心,說歡喜皆不歡喜。

    王詩亦然,故曰“三十二相即一相,即無相”。

    老杜詩“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哀江頭》),“鐵馬長鳴不知數,胡人高鼻動成群”(《黃河二首》其一),笑話也是嚴肅的,是“抵觸”。

    王摩诘是調和,無憎恨,亦無贊美。

     唐人詩不但題前有文章,題後有文章,正面文章,背面文章,尤能在咽喉上下刀。

    讀詩應注意正面之描寫表現。

    王維《出塞行》之詩句非不知其為敵人,忘其為敵人。

    王維即在生死關頭仍有詩的欣賞: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

     詩有長題:“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号誦示裴迪。

    ”在此情此景中應見其悲哀、傷感,而王維寫來仍不失詩的欣賞。

    如法國蒙德(法文:Mendès)《紡輪的故事》,寫一王後臨死時在刀光中看見自己的美。

     再看放翁絕句二首: 志士山栖恨不深,人知已是負初心。

     不須先說嚴光輩,直自巢由錯到今。

    (《雜感》其一) 故舊書來訪死生,時聞剝啄叩柴荊。

     自嗟不及東家老,至死無人識姓名。

    (《雜感》其九) 人在真生氣、真悲哀時不願人勸慰。

    Letitalone!青年人應當負氣,放翁至老負氣,又有是非——此乃詩中是非——有作者偏見,未必即真是非,然絕非“戲論”,有一部分真理。

    有許多好笑的事情無足道、無足取而可愛。

    問别人家事皆知,問自己屋裡事,十個有五雙不知。

    誰個背後無人說,誰個人前不說人?文人詩人愛表現自己,而不願人批評,是矛盾。

    是與非不并立,人與我是沖突。

     上述放翁二絕句中,此種等死心情頗似西洋犬儒學派(Cynic)。

    放翁年老後,在需要休息時,内心得不到休息,有愛,有憤怒。

    魯迅先生說:憎與愛是人之兩面,不能憎也就不能愛。

    憎與愛不但是孿生,簡直是一個。

    放翁詩看來是憎,而同時表現放翁心中是有愛的,是熱烈的。

    如其《書憤》: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鬓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大散關,在今漢中,長安附近;瓜洲,在長江以南。

    )其他詩人多不注意事功,放翁頗注意事功,至其老年仍有詩雲“當時那信老耕桑”(《雪夜感舊》)!詩沒有什麼了不得,而其态度、心情很難在其他人詩中發現。

    其“偏見”雖有時可笑,而可愛。

    文學批評不是說文學中的真理、真是非,隻是文人在此發表“偏見”。

     放翁詩與王右丞大不同,如右丞《送别》: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右丞詩之後二句出自楚辭“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招隐士》),楚辭中春草是今年生,王孫至少是去年已出門,至少已是一年。

    楚辭二句是事後寫——草生以後所寫;王氏二句乃事前寫——草未生之前所寫。

    王詩味長如飲中國茶,清淡而優美,惟不解氣;放翁詩帶刺激性,如咖啡。

    王維寫的無人我是非、喜怒哀樂。

     人說右丞詩三十二相,即一相。

    對,是佛相,是無相。

    佛說: 若以色見我,以聲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金剛經》) “色”是色相外表,佛是廣長舌,發海潮音,如何非色、非相?然不可以此求之。

    讀右丞詩應作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