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之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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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關就難,中國人卻有學外國語言的天才。

    中國字之變化甚多,一字多義。

    如“将”,原為future,而現在說“我将吃完”,則為“present”,在文言文中應作“方”。

    西洋人不能研究中國語言文學,不能了解中國民族性,如“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如“江上數峰青”(錢起《湘靈鼓瑟》),非玄而何?中國之禅學更玄,而非高深。

     中國文學表現思想難,大作品甚少,惟屈高杜深。

    屈原詩“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離騷》),杜甫詩“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新安吏》)。

    屈是熱烈,動,積極,樂觀;杜是冷酷,靜,消極,悲觀。

    而結果皆給人以自己好好活之意識,結果相同。

    中國詩缺乏高深,小詩人多自命風雅,沾沾自喜。

    真能飄到九霄雲外,大人大人大大人,三十三天宮為玉皇大帝蓋瓦,佩服;真能入到十八層地獄,卑職卑職卑卑職,八十八地獄為閻王老子挖煤,亦佩服。

    王漁洋所謂“神韻”,好,而不敢提倡。

    後之詩人不能真作出“悠然見南山”、“江上數峰青”之好句,但模仿其皮毛。

    實則中國詩必有神韻。

     吾人雖無夷猶、幻想天才,而亦可成為詩人,即靠錘煉,《文心雕龍》所謂: 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滞。

    (《風骨》) “堅而難移”,非随便找字寫上,應如匠之錘鐵;而“捶字”易流于死于句下,故又應注意“結響凝而不滞”。

     走“錘煉”之路成功者,唐之韓退之,宋之王安石、黃山谷及江西派諸大詩人,而自韓而下,皆能做到上句“捶字堅而難移”,不能做到下句“結響凝而不滞”。

    中國詩人隻老杜可當此二句。

    杜詩: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旅夜書懷》) “垂”、“闊”二字乃其用力得來,“捶字堅”、“結響凝”,若“垂”為“明”,“星明平野闊”,則糟。

    (作詩應把第一次來的字讓過去,不過有時第一次來的字就好,惟如此時少。

    )“闊”從“垂”字來。

    “月湧大江流”不如上句好,但襯得住。

    又如杜以“與人一心成大功”(《高都護骢馬行》)寫馬之偉大;以“天地為之久低昂”(《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寫舞者之動人。

    老杜七字句之後三字,真是千錘百煉出來的,有“響”“凝”則有力。

    黃山谷詩句雲: 心似蛛絲遊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

     (《弈棋二首呈任公漸》其二) 欲作詩需對世間任何事皆留意。

    “蜩甲”即蟬蛻。

    蟬之蛻化必須抓住樹木,不然不易蛻化,必拱了腰。

    人下棋時如蜩甲然。

    山谷此句字有錘煉,而詩無結響。

    人謂山谷詩如老吏斷獄,嚴酷寡恩,不是說斷的不對,而是過于嚴酷。

    在作品中我們要看出其人情味,而黃山谷詩中很少能看出人情味,其詩但表現技巧,而内容淺薄。

    江西派之大師,自山谷而下十九有此病,即技巧好而沒有意思(内容),缺少人情味。

    功夫到家反而減少詩之美。

    《詩經·小雅·采薇》之“楊柳依依”豈經錘煉而來?且“依依”等字乃當時白話,千載後生氣勃勃,即有人情味。

     文人好名,古之逃名者名反更高。

    人有自尊心,有領袖欲,文人在創作上是小上帝。

    文人相輕,亦由自尊來,而有時以理智判斷又不得不“怕”。

    歐陽修論及東坡曰:“三十年後,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東坡,純粹中國才子,飄飄然,吾人看其所寫作品,皆似一揮而就。

    而東坡又怕山谷,蓋山谷在詩的天才上不低于東坡,而功力過之,故東坡有效山谷體。

    東坡一揮而就,連書畫都如此,若再肯努力,當更有大成就。

    而山谷真做到了“捶字堅而難移”,山谷思想雖空洞,而修辭真有功夫(講新舊詩,皆當注意修辭)。

    但山谷又怕後山,後山作品少,而在小範圍中超過山谷,故山谷曰:“陳三真不可及。

    ”白樂天有句“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長恨歌》),後山把此十四字縮為五字——“一身當三千”。

    此即錘煉之病,太死,若沒讀過白詩,不能讀懂此句,“一身當三千”乃借助“後宮”二句才能成立。

    此病即使置内容不論,文字亦缺少彈力。

    中國文字原缺少彈力,如“山”,單音一字(英文mountain,有彈力),一錘煉更沒彈性。

    樂天二句有錘煉,而尚有彈力。

    山谷之稱“陳三真不可及”乃因其“時方随日化,身已要人扶”(《丞相溫公挽詞》其二)二句,而此二句并不甚好。

    後山此二句,在直覺上不令人覺得溫公之死可惜,須理解當時形勢始可。

     關于錘煉,陸機《文賦》謂: 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

     《文心雕龍》所說是結果,《文賦》所說是手段。

    “殿”乃最後的,“最”是最好的,“殿最”,猶言優劣;“去留”,如說推敲。

    錘煉之功不能不用,蓋否則有冗句、剩字。

    中國人詩到老年多無彈力,即過于錘煉。

     因講韓退之詩之修辭,故以楚辭之夷猶為對照,而如此則一發而不可收,愈說愈多,以上一段或可名之為“詩之修辭”。

    但底下也還“不可收”。

     夷猶與錘煉之主要區别亦在彈力。

    彈力或與句法有關。

    楚辭常用“兮”、“也”等語詞: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離騷》) 此尚非“騷”之警句,意思平常,而說來特别沉痛。

    若去掉其語詞,則變成: 何昔日之芳草,今直為此蕭艾。

     豈其有他故,莫好修之害。

     沒詩味兒。

    蓋語詞足以增加彈性,楚辭可為代表。

    但創作中亦有專不用語詞者,即錘煉,乃兩極端。

     錘煉之結果是堅實。

    若夷猶是雲,則錘煉是山;雲變化無常,山則不可動搖,安如泰山,穩如磐石。

    老杜最能得此: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房兵曹胡馬》)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春望》) 二句真是堅實。

    夷猶是軟,而其中有力。

    此所以“騷”之不可及,乃文壇彗星,倏然來去,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老杜詩堅實而有彈性;江西派詩自山谷起即過于錘煉,失去彈性,死于句下;若後山詩則全無彈性矣,如豆餅然;韓退之介于老杜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