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軒詞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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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天才是一顆彗星,不知何所自來,不知何往而去。

    西洋稱天才為彗星;在中國,屈原是一顆彗星。

    此外,詩中太白,詞中稼軒。

     辛稼軒,山東人,性情豪爽,熱烈,少年帶兵,而讀書甚多,寫詞有特殊作風,其字法、句法便為他詞人所無。

    辛詞如生鐵鑄成,此蓋稼軒一絕。

    雖然有時也寫糟了,魯莽滅裂。

     稼軒是極熱心、極有責任心的一個人,是中國舊文學之革命者。

    我們看不出這個是我們對不起稼軒,不是稼軒對不起我們。

     餘欲以新眼光、新估價去看稼軒詞。

     一、健筆與柔情 稼軒有一首《江城子》(江城子,或稱江神子): 寶钗飛鳳鬓驚鸾。

    望重歡。

    水雲寬。

    腸斷新來,翠被粉香殘。

    待得來時春盡也,梅著子,筍成竿。

      湘筠簾卷淚痕斑。

    珮聲閑。

    玉垂環。

    個裡柔溫,容我老其間。

    卻笑平生三羽箭,何日去,定天山。

     稼軒此首《江城子》以辭論,前片佳;而以意論,其用意蓋在後片。

     “鳳钗”、“鸾鬓”在詞中用得非常多,但都是死的,而稼軒一寫,“寶钗飛鳳鬓驚鸾”,真動,活了,真好!中國詞傳統是靜,而辛詞是動。

    這是以《水浒傳》筆法寫《紅樓夢》,以畫李逵的筆調畫林黛玉。

    這很險,很容易失敗,但他成功了,而且是最大成功。

    如戲中老譚有時有衫子(青衣)腔,花臉走女子步,将女性美加在男人身上,能增加男性的美;但此一點還無人知道:将男性美加在女性身上,能增加女性美。

    詞中隻稼軒一人知道,他有極健康的體魄,而同時又有極纖細的感覺。

    《紅樓夢》中寫女性感覺,真是夠纖細。

    中國現代應該有一部書寫現代女性。

    丁玲要将男性美寫在女性身上,但失敗了;冰心寫女性的銳敏纖細是舊式的,不是現代的。

    我們雖知道這個道理,也寫不出來,真沒辦法。

    若有人能寫出現代女性,一定是一絕。

     一切文學作品都是不可無一、不可有二,雖然在創作之先必須學。

    《江城子》“寶钗飛鳳鬓驚鸾”,字或句是寫钗嗎?是寫鬓嗎?不是,是寫女性,以部分代表全體。

    因為“全體”太多,勢不能“全”寫。

    一個“飛”字,一個“驚”字,所寫是一個活潑潑健康的女性,絕非《紅樓夢》上病态女子可比。

    此句“言中之物”甚好,而又有“物外之言”,真美。

     “望重歡。

    水雲寬”,“水雲寬”言空間距離,天涯海角。

    “腸斷新來,翠被粉香殘”,初離别時翠被尚有馀香,今則并馀香亦“殘”矣。

    “水雲寬”是二人空間距離的遠,“粉香殘”是二人分離時間的久,以前還可聞見粉香,現在連粉香也聞不到了,非“腸斷”不可——寫柔情而用健筆。

    “望重歡”,希望她來,但即使待得她來,也是“春盡也,梅著子,筍成竿”,好時候都過去了。

    這是說根本你就不該走。

    你走了,慢說不再來,就是來了,把好時候也過去了,正如元曲所言“歡歡喜喜盼的他回來,凄凄涼涼老了人也”(劉庭信[雙調·折桂令]《憶别》)。

    稼軒不但帶“軍”氣,且帶梁山水泊氣,寫來趕盡殺絕。

    看其寫柔情百折,不用《紅樓夢》筆法,而用《水浒傳》筆法,此稼軒所以為稼軒。

     一切文學都是象征,用幾句話象征一切。

    寫什麼要是什麼,而此外還要生出别的東西來。

    稼軒《江城子》後片之“湘筠簾卷淚痕斑。

    珮聲閑。

    玉垂環”,僅此三句,盡顯出四周環境之調和,二人相見之美滿。

    個個字不但鐵闆釘釘,而且個個字扔磚落地。

    “湘筠簾卷淚痕斑”,用湘妃竹之典,故事不可信,但真美。

    此句修辭與“綠肥紅瘦”同樣好。

    “珮聲閑”,“閑”字真好,兩人已見面,心滿意足,該過幸福生活了,心自然“閑”而不慌——“個裡柔溫,容我老其間”。

    “柔溫”一詞,出典于漢文帝“溫柔鄉”,不知稼軒何以說“柔溫”?但“個裡柔溫”,真是柔溫,而且“容我老其間”,定是要老于此了。

    而稼軒不然,過這樣美滿快樂生活,我還不能心滿意足,“卻笑平生三羽箭,何日去,定天山”!一個凡人得到美滿快樂就會滿足,但稼軒不但有思想,而且有理想,有理想的人永遠不滿足于現在。

    “定天山”三字真好。

    “三羽箭”“定天山”的原是薛仁貴。

    “三羽箭”象征本領,稼軒一身本領,羨慕薛仁貴為國“定天山”,但現在國家不用我,我老于柔溫,便這樣死了,但我這“三羽箭”怎麼辦哪?“何日去,定天山”呢? 前所曾說,一個凡人得到美滿快樂就滿足了,稼軒不肯如此,朱希真即此種。

    如其《朝中措》: 先生饞病老難醫。

    赤米餍晨炊。

    自種畦中白菜,腌成甕裡黃齑。

      肥蔥細點,香油慢,湯餅如絲。

    早晚一杯無害,神仙九轉休癡。

    (齑乃酸菜,湯餅乃面條。

    ) 稼軒有“效樵歌體”一首《醜奴兒令》。

    [1]朱氏這麼點兒事就自笑數天,稼軒不可同日而語。

    但稼軒是大傻瓜,朱希真真聰明。

     稼軒是英雄,不是偉人,他是要為人類,但又總是想顯顯自己的本領。

    放翁亦有詩句雲: 聖時未用骁騰将,虛老龍門一少年。

    (《建安遣興》) 放翁與稼軒是好朋友,一個面貌,一鼻孔出氣。

    然以藝術論,放翁不及稼軒。

     [附]《江城子》格律形式: +-+∣∣--(韻)。

    ∣--(韻)。

    ∣--(韻)。

    +-+∣,+∣∣--(韻)。

    +∣+--∣∣,-∣∣,∣--(韻)。

     +-+∣∣--(韻)。

    ∣--(韻)。

    ∣--(韻)。

    +-+∣,+∣∣--(韻)。

    +∣+--∣∣,-∣∣,∣--(韻)。

     填詞有字數、平仄的限制,而稼軒用來,就那麼巧,自自然然,平仄規矩不但不限制他,反幫他忙了。

     注釋 [1]稼軒詞《醜奴兒令》數首,并無标明“效樵歌體”者。

    而其《念奴嬌》(近來何處)一首,自序有言曰:“賦雨岩,效朱希真體。

    ” 二、文辭與感情 人各有個性,寫好了,是此作風;寫壞了,也還是此作風。

    如稼軒《蔔算子·飲酒成病》: 一個去學仙,一個去學佛。

    仙飲千杯醉似泥,皮骨如金石。

      不飲便康強,佛壽須千百。

    八十馀年入涅槃,且進杯中物。

     這首詞寫糟了,魯莽滅裂。

    初學詞者,往往喜歡此類詞。

    然此在詞中乃是邪道,非正宗。

    承認其為文學作品已是讓步,何況說是好的作品?其實最終說來,這樣詞連文學作品都夠不上。

     文學作品好壞之比較,可就内容與形式兩方面看。

    一種作品,内容讀了以後令人活着有勁、有興趣,這便是好的作品;當然還要外表——文辭表現得好、合适,即文辭與所描寫之物及心中感情相合。

    但有外表沒有内容,不成;但有内容沒有外表,也不成,如人有靈有肉,不可或缺。

    葉天士說:“六脈平和,非仙即怪。

    ”人隻有肉無靈,不是真正的人;而若有靈無肉,亦非仙即怪,靈、肉二元,但必須調和為一元。

    如“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孟子·滕文公下》),但也必須有《左傳》才行,《左傳》是《春秋》的血肉,《春秋》是《左傳》的靈魂,二者相得益彰。

    《春秋》一字之褒,榮于華衮;一字之貶,嚴于斧钺。

    散文尚且如此,何況韻文?韻文乃一切文學之根本。

    故廣義言之,一切文學作品中皆有詩的成分,皆須講“美”,何況韻文?何況詞? 此首《蔔算子》與前首《江城子》,實為一個寫法,而一真好,一真糟。

     文學作品要有言中之物,又要有物外之言。

    言中之物與物外之言,缺一不可。

    适之先生有一口号: 不作言之無物的文字。

    (《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胡先生樂觀,然有時易陷于武斷。

    說“言中有物”,而什麼是“物”呢?文學要有思想、感覺、感情,但隻有這個還不成。

    (自“五四”胡适倡八不主義,不作言之無物之文章,要求文中要有内容、有思想,有所為而為。

    而中國對一切事都任其自有自散,但要經過一相當時間,淘汰,往往是自然無意的淘汰,現在文章久之自被淘汰,所以形成這種風氣,便因胡氏之說使人忽略了文字美。

    但這不易講。

    )如稼軒“湘筠簾卷淚痕斑”,隻是說把珠簾卷起來,而稼軒說“湘筠簾卷淚痕斑”,他說得好,說得好能使别人相信,能蠱惑人。

    希特勒講演能煽動人,然欲能煽動,必先能蠱惑。

    (希氏半生成就便在講演。

    )文學尤其如此,要說得好。

    但前所舉朱希真《感皇恩》(一個小園)與《臨江仙》(堪笑一場),可說是有言而無物。

    稼軒可以說是“不作言之無物的文字”,但其失敗有時候便在隻剩言中之物而沒有物外之言了。

    其《蔔算子·飲酒成病》沒味兒。

    味兒從哪兒來?從物外之言來。

     稼軒又有《沁園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

    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氣似奔雷。

    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

    渾如此,歎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憑歌舞為媒。

    算合作平居鸩毒猜。

    況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

    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

    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

     此首亦是糟的作品。

    《江城子》一首以内容論,亦較《蔔算子》《沁園春》二首深,靈肉調和;若《蔔算子》《沁園春》,則有物無言。

     三、“通”與“不通” 胡适《詞選》論蘇轼詞有言曰: 凡是情感,凡是思想,都可以作詩,就都可以作詞。

    從此以後,詞可以詠史,可以吊古,可以說理,可以談禅,可以用象征寄幽妙之思,可以借音節述悲壯或怨抑之懷。

    這是詞的一大解放。

     胡氏言詞“可以詠史,可以吊古”,詞之詠史以人事為主;吊古以地理上古迹為主,雖然亦往往與史事有關。

    胡适言詞“可以說理,可以談禅”,其實談禅亦說理,雖然說理不一定是談禅。

    胡适言詞“用象征寄幽妙之思”,“幽”,深,不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