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古體詩散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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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低一步,叙事須令人明白。

    而若李之“鄭客”一首,叙事真不能令人明白。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

    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

     (《孟子·離婁下》) “資”,倚靠、倚賴。

    學詩、學道之方法、态度相近,取之左右、不逢其原,則諸多窒礙,自不能頭頭是道。

     詩可用典,而須能用典入化,不注亦能明白始得。

    如陳後山之“一身當三千”(《妾薄命》),用白樂天《長恨歌》“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二句,不讀白詩則不懂陳詩,用典如此,真不通矣。

    而太白真有好的地方,如《經下邳圯橋懷張子房》: 惟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

     此二句,真好,講不出來。

    吾人亦可以有此意,而絕寫不出這樣的詩。

    太白蓋以張子房自居,而無神仙黃石公教授兵法。

    “惟見碧流水”句在現在,“曾無黃石公”一句則揚到千載之前,大合大開。

    開合在詩裡最重要,詩最忌平鋪直叙。

    (不僅詩,文亦忌平鋪直叙。

    魯迅先生白話文上下左右,龍跳虎卧,聲東擊西,指南打北;他人文則如蟲之蠕動。

    叙事文除《史記》外推《水浒傳》,他小說叙事亦如蟲之蠕動。

    )再者,曰“碧”、曰“黃”,水固“碧”矣,黃石公何曾“黃”?且根本無黃石公,而太白說出來、寫出來便好。

    若曰“惟有一水在,不見古仙人”,此等詩一日要一百首也得,太普通。

    而太白曰“碧”、曰“流”,便令人如見。

     《經下邳圯橋懷張子房》之末兩句: 歎息此人去,蕭條徐泗空。

     亦高。

    意思雖平常,而太白表現得真好。

    死并不吓人,奈何以死感之?“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一句即如此。

    感人必有過于“死”者。

    末兩句字字有生命、有彈性,比老杜“天地為之久低昂”還飄灑。

     三、詩之散文化 太白《遠别離》乃仿古樂府《古别離》之作。

    《遠别離》所寫乃娥皇、女英: 遠别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萬裡深,誰人不言此離苦。

    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将何補。

    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

    堯舜當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

    或雲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

    帝子泣兮綠雲間,随風波兮去無還。

    恸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

    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太白七言古,用古樂府題目,實則徒有其名而無其實。

    故其詩雖分七古、樂府兩種,實則皆七言古風。

    後之詩人雖亦用長短句寫古風,而皆不及太白,即技術不熟。

    李之長短句長乎其所不得不長,短乎其所不得不短,比七言、五言還難,若可增減則不佳矣;而其轉韻,亦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

     太白詩一念便好,深遠。

    遠——無限;深——無底。

    《遠别離》不但事實上為“遠别離”,在精神上亦寫出“遠别離”來。

    純文學上描寫應如此,但有實用性、無藝術性不成其為文學。

    一切藝術皆從實用來,如古瓷碗,其美在于其本身,後則加美于其身上,實用性漸少,藝術性漸多。

     詩是一種美文,最低要交代清楚。

    太白此首開端交代得清楚: 遠别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然文學需能使人了解後尚能欣賞之,即在清楚之外更須有美。

    太白在寫事實清楚之外,更以上下左右情景為之陪襯: 海水直下萬裡深……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嘯雨……雷憑憑兮欲吼怒。

     此乃文學上的加重描寫。

     天地間一切現象沒有不美的,惟在人善寫與不善寫耳。

    如活虎不可欣賞,而畫為畫便可欣賞。

    靜安先生分境界為優美、壯美,壯美甚複雜,醜亦在其内。

    中國人有欣賞石頭者,此種興趣,恐西洋人不了解。

    (如西洋人剪庭樹,不能欣賞大自然。

    )人謂石之美有三要:皺、瘦、透,然合此三點豈非醜、怪?凡人庭院中或書桌上所供之石,必為醜、怪,不醜、不怪,不成其美。

    詩人根本即怪(在世眼上看,不可通)。

     太白此詩亦并不太好,将散文情調詩化。

    “說取行不得底,行取說不得底。

    ”(洞山禅師語)“取”,乃助詞,無意義。

    “說不得底”,乃最微妙、高妙境界,雖不能說而能行。

    會心,有得于心。

    由所見景物生出一個東西,說不得而是有。

    如父母之愛說不出而行得了。

    莫泊桑的老師佛羅貝爾曾告訴他說,若想做一文學家就不允許你過和常人一樣的生活。

     太白之詠娥皇、女英,暗指明皇、貴妃。

    馬嵬之變,作成長恨,不得不責明皇國政之付托非人。

    [1]《遠别離》之意在“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二句,凡做領袖者首重知人,然後能得人、能用人。

    明皇以内政付國忠,軍事付安祿山,即不知人。

    “堯舜當之亦禅禹”句中“之”字,當為下二句代名詞,通常用代名詞必有前詞,此則置前詞于後,“堯舜”二字,“堯”為賓,“舜”為主。

     “帝子泣兮綠雲間”,“綠雲”,猶言碧雲也。

    如江淹之“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休上人怨别》)。

    又,稱女人發亦曰“綠雲”,猶言“青絲”,黑也。

    或以為“綠雲”指竹林。

     注釋 [1]葉嘉瑩此處有按語:“此詩實作于馬嵬之變以前,但亦有以為暗指馬嵬事件者。

    ” 四、詩之美 “詩言志”(《尚書·堯典》)。

    言志者,表情達意也。

    詳細分起來,“志”與“意”不同;合言之,則“志”與“意”亦可同。

    詩無無意者,然不可有意用意。

    宋人詩好用意、重新(新者,前人所未發者也)。

    吾人作詩必求跳出古人範圍,然若必認為有意跳出古人範圍方為好詩,則用力易“左”。

    詩以美為先,意乃次要。

    屈子“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離騷》),意固然有,而說得美。

    說得美,雖無意亦為好詩。

    如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然有時讀一首寫悲哀的詩,讀後并不令讀者悲哀,豈非失敗?蓋凡有所作,必希望有讀者看;真有話要寫,寫完總願意人讀,且願意引起人同感,如此才有價值。

    然如李白之《烏夜啼》,讀後并不使人悲哀,豈其技術不高,抑情感不真?此皆非主因,主因乃其寫得太美。

     黃雲城邊烏欲栖,歸飛啞啞枝上啼。

     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

     停梭怅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

     詩原為美文,然若字句太美,則往往字句之美遮蔽了内中詩人之志,故古語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老子》八十一章)此話有一部分可靠。

    然如依此說,則寫好詩的有幾個是全可信的?一個大詩人說的話并不見得全可靠,隻看它好不好而已。

    如俄國小說家契柯夫(Chekhov),舊俄時代以短篇小說著名,人稱之為“俄國莫泊桑”,實則契柯夫比莫泊桑還偉大,其所寫小說皆是詩,對社會各樣人事了解皆非常清楚。

    莫泊桑則抱了一顆詩心,暴露人世黑暗殘酷,令人讀了覺得莫泊桑其人亦冷酷。

    而契柯夫是抱了一顆溫柔敦厚的心,雖罵人亦是詩。

     有時詩寫悲哀,讀後忘掉其悲哀,僅欣賞其美。

    太白《烏夜啼》即如此。

    首句“黃雲城邊烏欲栖”所寫景物凄涼,而字句間名詞、動詞真調和;次句“歸飛啞啞枝上啼”,如見其飛,如聞其啼。

    此二句謂為比亦可,謂之興亦可。

    “比”者,謂烏尚栖何人不歸?“興”者,則謂此時聞烏啼而已。

    “碧紗如煙隔窗語”句真好。

    詩固然要與理智發生關系,而說好是與幻想發生關系,“碧紗如煙隔窗語”句即由幻想得來。

    “黃雲”、“歸飛”、“碧紗”此三句是詩,另“機中”、“停梭”、“獨宿”三句乃寫實。

    因欣賞“黃雲”等三句之美,遂忘其獨宿空房之悲。

    “淚如雨”何嘗不悲?惟令人忘之耳。

     詩之美與音節、字句皆有關。

    詩之色彩要鮮明,音調要響亮。

    太白《烏夜啼》之“黃雲”二字,若易為“暮雲”,意思相同而不好,即因不鮮明,不響亮。

    清趙執信(秋谷)有《聲調譜》、《秋谷談龍錄》,指示古風之平仄,比較而歸納之。

    然此書實不可據。

    近體詩有平仄,古詩無平仄,而亦有音節之美。

    如太白“黃雲城邊烏欲栖,歸飛啞啞枝上啼”二句,平平平平平仄平,平平平平平仄平,非律詩之格律,卻有音節之美。

    格律乃有法之法,追求詩之美乃無法之法。

     《金剛經》有言:“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

    ”其實所謂詩法便非詩法。

    太白此二句,就不可講。

     《詩經·王風》有《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 不知其期。

     曷至哉。

     雞栖于埘, 日之夕矣, 羊牛下來。

     君子于役, 如之何勿思。

     餘寫舊詩不主分行分段,而此首如此寫好。

     太白一首《烏夜啼》先不點題,此則開端便言“君子于役”,點出題來,此首如此寫好。

    “曷至哉”三字,味真厚。

    傍晚時思之最甚,平常日暮則歸,故日暮不歸則思人之情愈厚。

    若吾人寫必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