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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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眼疊皮,很美很俊;睫毛茂密,很黑很壯。

    這是男人的眼睛還是女人的眼睛?沒人能回答我,就不想再問啦。

    眼睛盯了我一會,眨眨,像開玩笑一樣。

    隻聽到嚓一聲響,大刀突然抽回去啦。

     孿生兄弟又咕噜起來,說着公牛騎到母牛背上的事。

    先是一頭母牛肚皮上帶着一塊白花它先騎到公牛背上的。

    兩條小公牛才去騎她,又夠不到她的尾巴根,氣得她用角頂他們…… 嚓啦!又一把大刀戳了進來。

    這次呢刀面上沒畫眼睛,畫着什麼呢?畫着一張嘴,緊閉着,挺紅,挺大。

    說不準是男人的嘴還是女人的嘴。

    一個聲音說:可能是男人的嘴,因為男人的嘴一般比女人的嘴大。

    一個聲音說:可能是女人的嘴,因為女人的嘴一般比男人的嘴要紅,女人都往嘴上抹紅顔色,沒有紅顔色就刷紅油漆,沒有紅油漆就抹豬血。

    一個聲音問:男人就沒有紅嘴唇的嗎?一個聲音問:女人就沒有大嘴的了嗎?他們說不吵不吵,說點正經的吧!後來他們想想,說:哪裡有正經話好說呢! 一聲鋒利的冷笑從刀刃上發出來。

    ——剛開始我還以為發出這冷笑的是孿生兄弟,可轉動頭顱左顧右盼,發現他們兩個的眼神都散漫着,不知道看着哪方世界。

    也許他們在看着很遠的過去吧,因為他們嘴裡依然在嘟哝着母牛和公牛的事情呢。

     這樣我确信是刀面上的紅嘴在冷笑。

    連刀刃都在它的冷笑中顫抖呢、都在呼嘯呢!難道還能懷疑這是一把寶刀嗎?于是我的腦子裡閃電般地回想起聽别人說過的,在下大雪的夜裡,王先生講過的,寶刀在鞘中鳴叫的故事。

     王先生說:從前有一個人,買了一把刀,挂在牆上。

    黑夜裡,那個人害打盹啦,就吹了燈上炕困覺。

    正麻麻胡胡地要困着又沒困着的光景,聽到牆上的刀唧唧地叫起來。

    起先頭他還以為是耗子叫呢,細聽聽才知道刀在叫。

    他吓得夠嗆,緊搐着身子不敢動彈。

    聽着那刀一陣接一陣地叫着,聲越來越大呢。

    這時就聽到一個女人在門外大雪地裡破口大罵呢。

    這個人都快吓死啦。

    這時聽到铮铮一聲響,眼前一道白光閃。

    門外那女人鬼哭狼嚎着,一陣,就沒動靜啦。

    這時又聽到铮铮一聲響,一道白光鑽進刀鞘裡去,緊接着就沒有動靜啦。

    第二天早晨,那人起來,第一件事就是開門,出去一看,見雪地上一溜血迹。

    這個人呢也是賊大膽,就循着血迹往前走,曲裡拐彎,曲裡拐彎,淨走些溝邊、地角刺槐棵子、酸草叢,最後血迹沒有了,眼前一個墳,墳上一個大窟窿,往裡一望黑古隆咚的,不知道有幾尺幾丈深。

    那個人也不敢久留,就沿着來路回去啦。

    回去後從牆上摘下刀來仔細觀看。

    看着看着就哭啦,哭着說:“爹啦!我的親爹,兒今日替你報了仇啦……” 那人哭夠了,把刀往脖子上一抹,把氣嗓管子割斷啦,古嘟古嘟冒熱血,冒完了血,就死啦。

     整整的一天,那刀拔出去插進來插進來拔出去,窮折騰,我也就不害怕啦。

    我說你這刀真是插插拔拔拔拔插插你也不嫌累,天要黑啦,快回家睡覺去吧,要不你娘找不着你該着急啦。

    刀點點劃劃地,嚓啦抽去,稻草垛外邊铮铮一聲響,再也沒有動靜啦。

     村裡有黃牛在叫,還有毛驢也在叫。

    毛驢的叫聲比黃牛的叫聲好聽多啦。

    愛信不信,不信咱倆打個賭:你輸了你就是小四眼狗,我輸了我是小四眼狗。

    ——上面的話我竟然不自覺地說出來啦,被孿生兄弟聽到啦。

    黑暗的草垛裡亮了四顆星,那是他們的眼睛在放光明。

     大毛說:“弟弟,你聽聽這個小屁孩在說夢話呢!” 二毛說:“是說夢話。

    ” 小屁孩!小屁孩!屁孩——屁孩——屁孩——屁孩——你醒醒! 我感覺到十分饑餓。

    在饑餓中發現他們比我的年齡要大很多,便以年幼為資本,放起賴來撒起嬌來。

    我用頭撞他們的胸脯、用手揪他們的耳朵、用腳踢他們的狗蛋子。

    他們用手護着身上要緊的部門,嘤嘤地哭起來。

    他們倆是身材魁梧的大漢子,被我打得嘤嘤地哭,眼淚滴在稻草上撲簌簌地響。

    我的心頓時軟了,便停止踢打碰撞,陪着他們哭。

     這是個奇怪的夜晚。

    陰風在草垛外邊啾啾叫着,撕扯着稻草。

     村裡的狗咬成一片,槍聲不時響起、還有放手榴彈的聲音。

    好像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的心裡感到無名的悲痛,不哭就憋悶,便放聲痛哭。

    他們的感覺與我無疑是完全一緻。

    他們哭得比我還要響亮,還要凄慘,還要動人。

    在他們的哭面前,我的哭顯得有些虛情假義。

    他們嘴裡還哭出一些悠長的字眼——因悠長都變了調——似乎是哭爹,又似乎是哭娘。

     我們整整哭了半夜。

    這時村子裡也安靜啦。

     他們抽着鼻子,啞啞着嗓子對話。

    對話大意是:哭完了心裡覺得敞亮了許多,好像把該拉的屎拉出來一樣輕松,如果不把淚哭幹淨,憋在心裡就會得心髒病,現在好啦,該幹正經事啦。

    隻是有些餓。

    餓也得忍着計劃複仇方案。

     他們的頭腦出奇的清晰,計劃很周密。

    計劃完了,他們帶着我這個小屁孩從草垛裡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