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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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幾乎與大毛同時打了一個哈欠,說:“我的眼皮也發沉。

    ” “我們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再起來定計?” “我們早該睡一會啦……” “不過……爹娘的深仇大恨還沒報,怎麼能睡覺?” “我們問問爹娘怎麼樣?” 連我都看到那個赤身露體的女人從洞口的稻草縫裡鑽出來啦,稻草在她身後無聲地、迅速地合起來,原來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

     她的眼皮上抹着一層紅色。

    嘴唇上塗着綠顔色。

     鬼……我想。

     這個小毛孩子是從哪兒鑽進來的?她問,我磨磨牙生吃了他吧! 把我吓得尿滋在稻草上啦。

     她用指頭——冰涼的指頭——指頭上生着鐵一樣的長指甲——戳着我的胸脯,自言自語地說着:膘還可以,生吃有點腥,還是用稻草燒熟了好吃,燒熟了,撒上鹽,抹上醬,慢慢地品咂着滋味吃…… 我的心髒早就不會跳了,手腳也麻木僵直,想動彈是萬萬不能夠啦。

    但我的思想還在繼續,我在回憶自己的曆史,究竟是從哪裡來? 到底要往哪裡去?越想越糊塗,就這樣又糊糊塗塗地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時,昨夜的驚悸未消。

    躺着不動,不知是死還是活着。

     一線紅光從稻草縫裡射進來,想了好久才明白太陽出來了。

    孿生兄弟在我身體兩側仰着大睡,鼾聲如雷,兩根通紅的“胡蘿蔔”從稻草裡鑽出來,傻不楞冬的怪誕樣兒,我喜愛,連姑娘們小媳婦們老大嬸子們也會喜愛,流沙口子村那個半人半妖的神婆子也喜愛,她的事在後邊就說。

     天亮了,我撕着他們的耳朵吼叫。

    費了約有吃頓飯的工夫,我把他們弄醒了。

     “幹什麼呢!小屁孩!為什麼不讓我睡覺?” “小屁孩你破壞我們的覺,不讓我睡,為什麼?” 我說:“明了天啦。

    明了天啦。

    我們在稻草垛裡困着啦。

    我還夢到了一個生着肉翅膀的女人,她自己說是你們的娘,現在明了天啦。

    ” “明了天啦?為什麼明了天啦?” “怎麼回事就明了天啦糊塗人啦?” 這時候稻草的黴味香味溫暖極了。

    公雞的腥味從垛外滲透進來。

    我們聽到了公雞遍體紅毛,眼睛金黃,尾羽高揚翠綠,昂首挺胸,在遍生酸棗的斷牆上撕肝裂膽般鳴叫了一聲。

    一陣難以忍受的寒冷滲進我的牙髓,金黃的棉絮般的團團濃煙膨脹起來,稻草在塌陷,眼前都是金黃都是金黃……這是一種什麼病呢?…一。

    倆金毛大公雞立在我的左右,歪着頭,用神秘的目光盯着我。

    它們還用碧綠的油汪汪的短喙、三角形的短喙,啄着我的額頭。

    笃笃笃!笃笃笃!宛若手指關節叩着一隻幹葫蘆。

    我知道進入了多麼幸福的如癡如醉狀态——這種狀态真美好,有的人精心修煉一輩子也體驗不到啊——在這溫存的、同時畢竟又有強有力的啄擊的提示下,啄擊聲的啟示下——公雞的口腔裡的類似剛用利刃剖開的鮮蛤蜊的味道——啄擊味道的引誘下,我的體溫漸漸回升,猶如遙遠的潮汐聲是我的血液在流動。

    我知道我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公雞的眼睛野蠻但沒有絲毫惡意,我真喜歡它們,那麼多的腸子在蠕動,肺葉粉紅,忽閃忽閃的也挺好看。

     幾乎是同時爆發的兩聲撕肝裂肺的雞鳴把我驚動了。

     我看到了他們倆在那兒玩耍着各自的肉棍棍兒。

    一點也不難看,他們也沒有不好意思。

    隻是說:“你别對旁人亂說不要長舌頭這種事他們都幹過我們的爹、爹逼我們當面表演給老阮看他說你看你的兒子我把他們教壞啦還是教好啦他捂着心口窩就蹲在草地上臉是焦黃色幹牛屎像幹牛屎一樣我們的牛在草地上吃草……” 他們渾身軟綿綿,躺在稻草上,歇了一會兒,就坐起來了。

     大毛說:“唔,弟弟,我們怎麼鑽到稻草垛裡來啦?我們是什麼時候鑽到稻草垛裡來的?我們鑽到稻草垛裡來幹什麼?” 二毛說:“噢,哥哥,我也想問我們怎麼鑽到稻草垛裡來啦?我們是什麼時候鑽到稻草垛裡來啦?我們鑽到稻草垛裡來幹什麼?” “還有這個狗小子這狗小子怎麼也鑽進來啦?他像隻貓一樣跟着我們幹什麼?” “你是誰你是誰?” 我說我是我。

     他們點着頭說:呀呀,我是我,我們在這裡幹什麼呢?西海裡的老鼈精今日娶媳婦請了池塘裡的老烏龜來當陪客,還請了河蟹、井蛤蟆、沙裡蛤、泥中鳅、藻間蝦去吃酒。

    酒有三瓶,一瓶是“五糧液”,一瓶“雷副官”,一瓶“二鍋頭”。

    菜有五道:一為紅燒河蟹,二為清炖井蛤蟆,三為炮烙沙裡蛤,四為油炸泥中鳅,五為爆炸藻間蝦。

    還有一個湯:銀耳烏龜湯。

    你說好笑不好笑…… 一把大刀從塞住洞口的稻草縫裡戳進來,呲楞一聲響,吓我一大跳。

    他們繼續說一些不着邊際的鬼話,這時我已經很清醒啦。

    我把身體悄悄地往後移動着,同時戳戳孿生兄弟,他們卻不滿意,責問我為什麼無緣無故地擰他們的肉。

    我示意他們看刀,他們好奇地問:“這是一條什麼腿?” 那柄閃光的大刀惡狠狠地看着我——刀面上用紅漆畫着一隻圓睜的眼睛,很大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