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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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謂無匹侪。

    (自著《畫學師承記》及《佛教藝術概要》兩稿皆失去)探源到雕繪,珍重等瓊瑰。

    (因著《佛教藝術概要》,參考書外,兼搜及唐代壁畫、藏經、曆代畫像,乃至西藏喇嘛晝幅,又傾囊購采金石瓷木雕刻佛像并其拓本。

    )簿錄及方志,搜羅窮九垓。

    兩浙郡縣備,萬卷今古赅。

    提要已垂成,一一繩史裁。

    (予喜蓄方志,尤注重浙省部分,先後搜得各府縣鄉村志四百餘部,其中舊志多屬孤本。

    平時每讀一部,必書提要于卷端,原拟如《書畫書綠解題》彙綠付梓,因循未即錄出為恨)。

    《唐書》補《藝文》,發奮廣取材。

    一代著作林,次第已編排。

    (予補新、舊《唐書藝文志》垂成,所搜集唐人著作及有關系之書籍頗富)。

    汗牛不可緻,一旦盡罹災。

    (予以無鈔胥相助,丈懶于自輯草稿,往往夾入原書中,或逗書于卷上及卷後,故書亡而稿亦随之,追悔何及)。

    半生心血瘁,念之肝腸摧。

    寇仇奚足怨,但怨時命乖。

    豈不思曠達,文獻傷沉埋。

    中原已塗炭,區區固涓埃。

    所痛及吾身,卒苦始得來。

    愁聞讀書聲,怯過藏書齋。

    觸目皆傷心,吾身安寄哉?哀思不能寐,中夜起徘徊。

    ”其二曰:“平生廣蓄書,實用意所屬。

    不求精雕镌,但計資誦讀。

    以是卷帙繁,縱橫滿樓屋。

    平居誦讀時,頗喜事校錄。

    考訂與丹黃,燦然紛在目。

    以是條理明,取材任所欲。

    蓦聞付淪胥,頓若失手足。

    鈎稽恨無從,記憶苦不确。

    縱可乞諸鄰,翻檢又不熟。

    恍如出水魚,煦沫思故渎;又如失乳兒,嗷嗷終夜哭。

    此痛非身經,疇能識其酷。

    浩然發深歎,從茲将廢學。

    賴有好事人,相愛同骨肉。

    事急犯險來,移歸數十簏。

    所惜紛亂間,取舍難商榷;豈不辨精粗,為時實太促。

    幹戈猶未甯,何處堪藏蓄。

    即此殘缺餘,抱守未敢蔔。

    慰情雖勝無,舊觀終難複。

    劫餘名吾寮,永以記茶毒。

    (近顔吾齊曰‘劫餘書寮’。

    ”)師之所重與所望,于此二詩,當可約略知之,然猶有進者:師早歲即以書畫名世,其藝之精,近罕其匹,而師未嘗以此自捌。

    故衍文嘗屢懇其出書畫冊以傳後,而未嘗應也。

    晚歲以詩鳴,尤不欲以詩人或文士自命,嘗引顧亭林語曰:一為文人,便不足取矣。

    雖稍偏執,而事亦有因;自東渡學成歸來,為教授,為校長,為司法次長,曾以“金佛郎”案拒絕簽字而辭職以示抗議,風骨見重于一時。

    然就師而言,尚是雞蟲得失。

    師中年完成之《書畫書錄解題》、《畫法要錄》,已可傳之不朽,主編之《金石書畫》,今雖難于得見,後必有珍藏于山岩穴壁,獻印流播于世者。

    顧師猶不以此為上,蓋最大願心,唯在修撰國史。

    頗思通志完成,能參此席。

    此意屢屢嘗為同仁言之。

    同仁亦多有願壹意追從者,而不顧老之已至,書生挾策,單純天真,有如是夫。

     衍文頗重師以上編著諸書,嘗進言于師曰:師所完成之《龍遊縣志》,體例一新,自是方志中傑出之作,梁任公為序,益增其譽,然逆料他日必有更新之者。

    而《書畫書錄解題》、《畫法要錄》諸書,乃一家獨立之書,前無古人,後亦難廢棄也。

    欲為著作,當以此為上。

    師曰:書付梓後,疊有補作,不容改動插入也。

    而乃今有某人,以書中評及其畫,有所貶責,遂心懷憤恨,到處狂詈。

    其實我不過據實直言,絕非與其有私隙也。

    衍文曰:我于畫可謂一竅不通,但憑直覺愛好,唯以興趣定優劣耳。

    某先生之畫,覽之似甚有氣魄,題款之字,亦有奇趣,彼此而能相稱,亦嘗贊歎之矣,何師乃鄙之如是?師曰:此正是汝外行之見也。

    于詩文,汝能知僞知濫,見之多故爾;于字畫,汝見之不廣,知之不深,故僞劣俗濫之作,足以混珠亂玉;彼又兼能善用黨徒,多方吹捧,遂得以浮泛市場,聲揚内外,此實藝苑之大厄也。

    後至陳錫鈞(伯街)先生寓所,偶然道及此事,适又一客來,先生略一介紹,即繼續所談未盡之言曰:每逢某開畫展,見報上宣傳文字,内行者皆失笑而不言,唯館長直率以言之,故彼乃憤激跳擲,集矢而攻也。

    客急問何事何人。

    伯衡先生告之。

    客曰:“這種人談他做什麼?浪擲寸陰,太無聊了。

    看他畫冊,污我雙眼,還不如閉目養神,反倒求得一時清淨。

    ”聞之駭然。

    客之姓氏,聽之未嘗記清,亦未便再問,諒亦鑒賞高手也。

     伯衡先生,乃越園師多年老友,為金石書畫收藏家及鑒定家,字亦樸茂而修,曾書撰楹聯一幅相贈。

    越園師主編之《金石書畫》,皆倚先生協編而成,輩份至高。

    民初設浙江通志局,由著名同光體詩家兼學人沈曾植(子培)主其事,陳先生即曾在局任事,今事隔三十多年,又由師聘為分纂,時頗不解何以不聘為編纂而僅聘為分纂,緣到杭後已與師極少見面,不若在雲和大坪之得以朝夕侍從,故無從獻疑。

    但我不論其位而隻重其學,故亦以師禮侍之。

    陳師亦欣然接受,為我作書紹介友人,即書“門下士”某某某,殊深感激。

    陳師多與晚清諸遺老及海上名流遊,所知藝壇掌故極多,足資談興。

    如言倘見馬一浮先生,切忌言其書似子培老,否則不惜一拼老命。

    又言王培先生晚年,與其相語不可坐其右側,蓋年老多痰,随語随吐,故上衣近右肩處,全是唾痕。

    若坐相近,必濺而及之。

    坐于左邊,則無礙也。

    衍文因謂于子培先生學問之博雅,自不待言,而詩之好用僻典,實非我之所喜;樊樊山詩才贍富,亦病太掉書袋;填塞佛經術語以成詩,此又何難!不唯此也,倘要一意示人捉摸不到出處,姑以《酉陽雜俎》為秘枕,盡以其中神鬼名字借代作喻,孰能過目不忘而悉記?陳師曰:王培先生氣質自好,字亦格調自高。

    然子所言亦是,此亦通人之一弊。

    繼又曰:滬上有與爾年輩相若二人,文才出衆,一能背出《昭明文選》全部,一精研音韻訓诂,而詩尤俊逸。

    若與之相互切磋,受益必多。

    後陳師嘗屢為我言之,而始終不肯道其姓氏為誰何也。

     陳師于越園師之三絕,亦有特嗜,嘗告衍文曰:以文人畫而論,近有三家鼎立,即吳昌碩、陳師曾、餘越園也。

    以書而論,亦有三家,即吳昌碩、餘越層,尚有一家,已淪落不足道矣。

    衍文曰:此公得非鄭孝胥乎?其詩亦誠不易到也。

    恐是愚忠,或尚可恕。

    倘以畫論,我自無知,然見越公之晝,似合清新俊逸為一體,氣韻流走又含藏,當為第一。

    書唯行草得剛柔相濟之和,潇灑拔俗之格,不似某公之劍拔弩張,盡用霸氣逼人也。

    當為第二。

    與畫相配,最足令人神馳。

    師曾之畫不多見,不敢妄言,而越公以為終身難及也。

    昌碩之書與畫,皆蒼老突兀,古氣盎然。

    今之能以字畫合而相得益彰者,惟缶翁與越公耳。

    緣大多數晝師,書皆不甚工,或遁為怪怪奇奇,堕馬折腰,以掩其醜,甚不取之。

    陳師笑曰:汝此直覺,頗中肯綮。

    衍文又問曰:以缶翁與越公之書相較,則又如何?陳師曰:可謂各有千秋也。

    越老得力于帖,缶翁則得力于碑。

    惟自乾嘉而後,世多右碑而左帖,實亦過于偏執,未必盡當。

    子言兩家字畫能渾成一體,真屬卓見,然而汝能知缶翁之畫,原有碑意融入其中;越老之畫,亦有帖氣深蘊其内乎!且二公同具詩家氣質,各有我在,人與藝化,遂使兩家題識,各自成家,都能天衣無縫、白璧無瑕矣。

    衙文雖于書畫兩皆不能,然感于道緻一而不可孤往,藝專一而必要旁通,且于此而得悟二公會心獨詣之微,則所受之教亦雲幸矣。

    衍文孤陋,未見居室之善。

    若越公之“寒柯堂”,精緻實用,且能融會中西;陳師之“石墨樓”,深邃曲折,陳設皆古色古香,每一往過,嗟歎久之,以為才土之宜室宜家,莫過于此。

    聞二屋皆二師自行設計督造,文人慧業,洵非一途也。

     衍文又嘗以鄙見進陳于越園師、墨庵師、伯衡師而言曰:若欲著述,必須獨立不遺,始有價值。

    若屋下架屋,何必禍棗災梨?苟有新見度越前人,且其特色不可掩,縱後來者可以居上,猶能立于不汰之地也。

    縱有缺損謬誤,亦是白璧之瑕,無可礙也。

    且世焉有一無阙誤之書乎?故曰:好書必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世俗初以為唯文學始有永久性,實一曲之見也。

    因舉例而言曰:論經,清儒各注精矣、深矣,而舊注不能廢。

    《楚辭》之注夥矣,而各自之精神面貌不可以奪。

    即以工具書而論,亦複如是,淺言之,如今《辭源》、《辭海》風行,而《淵鑒類函》為學者仍不可少。

    倘論選本,诽薄者尤多,而《詩歸》、《詩鏡》及沈歸愚三種《别裁集》等等,雖皆非自我創作,卑視之者多見,然個中實有選者特有之取舍識見在焉。

    再淺之而以童蒙讀物言之,若《三字經》、《千字文》、《昔時賢文》、《幼學故事瓊林》、《龍文鞭影》等,雖時移世轉,而仍有其頑強之生命力,能合理而存在也。

    太炎先生亦嘗贊賞《三字經》,且為之增補改作,而卒未能取而代之也。

    若論《幼學故事瓊林》,焉得有如《初學記》之聲譽?然而前者實更便于初學。

    況當今業有多門,鑽研舊學日少,讀《幼學》而略知常識常典,且又較為方便易解,不亦善乎?而《初學記》,則可作進一步用,兩者決不相悖,自能各得其得也。

    吾初以此理示人,人都瞠目驚聽,以為大言不慚,及舉多例以明之,則人皆首肯,不為非難。

    越園師、墨庵師、伯衡師聽後,亦無有間言。

     卷四《移居南溪鄉之大坪村省府并設浙江通志館于此》五首,餘來館居此讀之,體會特深,各種描繪及設想,皆心中所藏而未能發也。

    其三雲:“軒窗俯清澗,曲折認雲泉。

    雨後欣看瀑,宵深疑在船。

    長吟铿逸響,高悟悅安憚。

    也似山陰道,湍流替管弦。

    ”某晚正值雨後,餘與同事數人在公書房閑話,房外即山溝,時泉聲大作。

    師曰:有作者意匠經營之詩而為人所不知者,以無切身感受之故也。

    因舉此詩颔聯曰:爾等今達此境,不妨對應而深味之。

    其時衆俱默會久之,形神盡馳往之矣。

    旋餘即進而言曰:此意古人實已道之,遂從書架上抽出下列諸書,呈于師前: (一)周紫芝《竹坡詩話》卷一:“餘頃年遊蔣山,夜上寶公塔,時天已昏黑,而月猶未出,前臨大江,下視佛殿峥嵘,時間風鈴铿然有聲。

    忽記杜少陵詩:“夜深殿突兀,風動金琅铛。

    ”恍然如己語也。

    又嘗獨行山谷間,古木夾道交陰,唯聞子規相應木間,乃知‘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之為佳句也。

    又暑中瀕溪與客納涼,時夕陽在山,蟬聲滿樹,觀二人洗馬于溪中,曰:此少陵所謂‘晚涼看洗馬,森木亂鳴蟬’者也。

    此詩平日誦之,不見其工,唯當所見處,乃始知其為妙作。

    詩止欲寫所見耳,不必過為奇險也。

    ” (二)陸遊《渭南文集》卷四十七《入蜀記》五:“今樓(黃鶴樓)已廢,故址亦不複存。

    問老吏,雲在石鏡亭南樓之間,正對鹦鹉洲,猶可想見其地。

    樓榜奎監篆,石刻獨存。

    太白登此樓,《送孟浩然》詩雲:‘孤帆遠映碧山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蓋帆樯映遠山,尤可觀,非江行久,不能知也。

    ” (三)都穆《南濠詩話》:“木玄虛《海賦》雲:‘雲錦散文于沙油。

    ’予初不解,後遊東海之上,見波紋印沙,堅如刻劃,毫發不失,而螺貝珍異之物紛錯其間,粲然五色,水波不興,日光射之,真所謂‘雲錦散文’,愛玩久之,乃知玄虛此語之不虛也。

    ” (四)麥枚《随園詩話》卷二:“向讀金陵孫秀才韶詠小孤山雲:‘江心突兀聳孤巒,缥缈還疑月裹看。

    絕似淩雲一枝筆,夜深還插水晶盤。

    ’後過此山,方知此句之妙。

    ” 師笑曰:汝記性甚好。

    餘對曰:非也。

    此原為作《随園詩話》此條之注而搜羅排比之耳。

    今得公詩之證印,又得以增補而充實之矣。

    師又曰:記性之勝者,無過于章太炎。

    人有叩其出處者,雖在《晉書》、《南北史》者,皆能告以卷數,且屢問屢答,皆無差訛,極非偶然中之。

    精敏強記,真難企及。

     卷一有詠棕榈樹二首,題目較長:《棕樹昔人罕有詠者,餘獨喜其勁直,既以入畫,更為詩張之》:“我愛棕榈樹,翹然氣獨昌。

    蕊浮金粉溢,葉戰水風涼。

    寒暑不改色,榮枯自有常。

    (棕榈節苞,每月必發一片,四時皆然,閏月亦如是)。

    知音古寥落,為汝表昂藏。

    ”“孤直本天性,千株不易形。

    成林猶落落,特立自亭亭。

    枝葉皆堪用,皮毛益效靈。

    豈惟松柏獨,此樹亦恒青。

    ”此師之自喻亦自贊也。

    語意甚明,不煩铨釋。

    “棕榈葉戰水風涼”,乃白香山《西湖晚歸回望孤山寺贈諸客》詩颔聯下句也。

    全詩但寫西湖将暮之景色,淺顯明順,亦長慶體之一端也。

    師截去“棕榈”二字以詠物,殊見挺拔。

    棕榈之氣概,在他句烘托映襯下,真翹然獨昌矣。

     卷一《立春感懷》雲:“避難山村類轉蓬,春來卻在雨聲中。

    驚心節物頻回換,極目幹戈苦戰攻。

    天地無情吾亦老,龍蛇久墊或能沖。

    何時得遂躬耕願,于此粗營一畝宮。

    ”餘年雖少,遭亂尤慘,故于詩之首、颔兩聯,頗戚戚于心。

    特傾心情志,更在頸聯。

    嘗記宋何夢桂有句雲:“天地無情送白頭”,似過于平直。

    師易“送白頭”三字為“吾亦老”,遂成婉逸,壹是全不着力者。

    又宋王令(逢原)《春晚雨後》有句雲:“龍蛇久蟄應思奮”,師亦易下三字為“或能沖”,用作疑問口氣,便以曲通直,潛氣内轉,興會盎然。

    其時師尚隐居沐塵鄉中,日以詩書畫遣歲,未幾日寇大量竄來,師奔走逃逸,幾已不保。

    而師舊友梁鴻志已為虎伥,潛派人來,妄圖綁架脅逼,幸最高當局知之,特令王耀武派一營人護送至安全地帶,再轉道重慶。

    無何而日寇退去,浙南轉安,阮毅成薦之為省臨時參議員。

    複又薦聘為浙江史料徵集委員會主任委員,此即浙江省通志館之前身;同時又圈定為浙江臨時參議會副議長。

    故其時人多謂“龍蛇久蟄或能沖”乃 公之詩谶也。

    倘其時浙江不邀留,師必遠赴陪都,則衍文遂無緣随詩,一生出處,不知又将何往而何從也。

    言念及此,不禁茫然、怆然久之。

     卷一《遊烏石岩二首》,前有序雲:“舊縣志載是山有宋嶽穆王(飛)、張魏公(浚)北伐時題詞,康熙間教谕黃濤有詩,先達餘恂有和作,因次其韻。

    ”詩曰:“絕壁破雲開,秋深攬勝來。

    危岩雖勳另,校ǘ卻纡回。

    望斷天涯路,心寒大地灰。

    登臨增感喟,孤負好樓台。

    ”“極目戰塵開,傷心吊古來。

    泉聲似嗚咽,鳥語亦低回。

    慷慨懷前哲,凄涼望死灰。

    題詞今已泯,何以慰泉台!”詩亦劈空而起,慷慨悲涼,憤激低回,沉郁蒼老。

    第一首前三句壁立高聳,幾無以為繼,乃以“校ǘ卻纡回”續之,尤得剛柔相濟之妙。

    頸聯落筆放曠,而内蘊宏深。

    雖對失工切,卻未嘗以巧傷氣,反以是而更近自然。

    方虛谷有律詩對仗反忌工整之說,觀此可以信然。

    第二首頸聯吊古傷今,與此亦有異曲同工之妙。

    惟颔聯“泉聲似嗚咽,鳥語亦低回”雲雲,似太率意,取之過易,遂成濫語,有友人于此兩語反加密圈者,或讀詩過少所緻欤。

    嘗見宰棠先生著作中曾有論師詩之語雲:“餘越園詩,一片性靈,談何容易。

    惟近體多不甚措意,或老而不欲精思細酌乎!”所雲或即指此類語句欤,此評則師未嘗見及也。

     卷一《讀亡友黃晦聞蒹葭樓詩集,凄然有感,率題二律,殊未盡所欲言也》:“當年誰倡辨華夷,空負才名信足悲。

    (清光緒間,首倡攘夷論者,實惟君與餘杭章太炎革命後未嘗言祿)。

    念亂君真先見及,(君于十年前已為予言:旦奉必來犯)。

    追懷我悔學吟遲。

    平居深識思垂教,(君晚歲以時事日壞,謂惟詩教可以振作,因在北京大學專講詩義,課餘則箋注《毛詩》、《楚辭》、漠魏樂府,以及曹子建、阮步兵、謝康樂諸家之詩,甚有創解)。

    窮老傷心反辍詩。

    (君殁前一年來書,言已辍吟,蓋憤世已極,謂無可救藥也。

    及餘甲戌秋遊首都,始為餘作三詩見贈,其時詩稿已付梓,故未載入。

    别後未幾即下世)。

    三百年來成絕響,(表伯梁節庵先生極贊君詩,曾為餘言:‘三百年來無此作手)’。

    悠悠難望後人知。

    ”“如君豈僅以詩鳴,一卷空留死後名。

    意到忘言成絕詣,老來深語見交情。

    (君題餘晝《娛視圖卷》詩雲:‘養志丹青亦孝心,不緣文采動吾吟;才名翰墨都收拾,老去從君語特深。

    ’此辍吟後作,距其殁僅月餘)。

    相稱多愧歸高士,(餘藏歸元恭墨竹及詩稿長卷,君謂甚得其所,蓋以歸高士相期也。

    及與餘别,贈詩雲:‘國計身謀未盡言,又傾殘淚入離博。

    明朝送别歸高士,一醉燈前似耶原。

    ’則以餘能斷飲,引顧亨林《送歸高士之淮上》詩意以相勖,語至懇摯,遂為君之絕筆,傷哉)。

    垂盡虛期範巨卿。

    (君之殁也,餘在杭州,以道梗不能往。

    君之婿李韶清事後為餘言,君易簧時頻呼:‘請餘越園來訣!’聞之怆然。

    君之志行,不遜張劭,而以範式相期,真負死友矣;餘其何以為懷耶)。

    閑展遺編和淚誦,天涯宿草已重生。

    ”此二律足備詩壇掌故。

    黃節(晦聞)先生詩,在讀中學時,即聞陳友琴師稱頌不已,以為極為難得之今人所寫舊體詩也,但迄未得見。

    及讀此詩,即問越園師借讀,則時已經兵燹而失之。

    《梁節庵遺詩》六卷,原為師所編。

    聲聞其詩之妙,遂亦向師借閱,亦已無存矣。

    以是二先生之詩,除零星得讀外,終未見其全。

    心為阙然,奈之乎哉! 卷一《奇懷林宰平北平》雲:“幹戈阻絕怅離思,差幸猶能奇此詩。

    濁世已忘真隐遁,危邦雖入不磷淄。

    相期晚節知誰是,自賞孤芳信我師。

    逃世光陰垂老日,今生重見恐無時。

    ”師與林志鈞(宰平)先生,乃最親密之知友、畏友兼掙友也。

    時北平已淪陷,師則居近浙東瓯脫之地,彼此相期以道義,相勵以氣節。

    師嘗與衍文言及林公,于其為人、為學,稱道不已,且以其詩文書法,皆遠在己上也。

    林公交遊極為廣泛,于新舊各派文人學士,皆無門戶之見,有往求者必能助之。

    師與拯公,皆與梁任公親密無間。

    民國十六年,司法總部有儲才館之設,梁任公任館長,學長兼教務長一職。

    梁初屬意于林公,林自謙以冶事之才不如師善,遂讓賢于師。

    任公卒後,《飲冰室合集》即為林公所編。

    唯林公詩文,除《石遺室詩話》所錄外,殊未得見,豈遭世亂難覓之故耶?林公論師詩,謂“佳處如快劍斫陣,駿馬下阪,隻有贊歎,更無可說,惟音節色澤方面,兄似未屑措意,調啞色黯,相對索然。

    ”“又韻字亦萬萬不可忽視。

    東坡謂孟浩然詩,韻高而才短,大作似适得其反。

    兄畫與字皆有韻,詩亦必有之,望少留意”雲雲,皆靜言也。

    衍文見林公此函,問師曰:公所自重之詩,乃《康辰謠》之類,此原有意仿效白香山《秦中吟》、《新樂府》而作,重在意之刺,而詞則淺俚,自無色澤韻律之可言。

    當日香山已有“仆之所重,人之所輕”之惑,實亦有反躬自省之途,非其咎盡在人之無知,或為解人之難得也。

    今若步趨為之,而不克門庭改建,終至奇人籬下,不足有為也。

    宰平先生所言之音節色澤,毋乃指此類之詩乎?又公之七古,往往一韻到底,漭漭浩浩,然間架模拟,亦多蘇迹。

    晚歲好杜,似亦未神而明之。

    宰平先生所言之韻,或即指此類之詩乎?緣蘇詩之不足,正在多才多趣而少韻耳。

    師默而未言。

    衍文又曰:公《論詩絕句》有三首,稍有異議:其七:“何人作俑賦香奁,托體卑微措語纖;好色不淫徒籍口,裙裾脂粉太詹詹。

    ”其八:“屬對停勻俪事工,西昆豔體解難通。

    我慚腹儉安從學,自寫胸懷付太空。

    ”其十一:“本無寄托漫成章,應讓漁洋擅勝場。

    綽約風姿流麗句,千篇一律便平常。

    ”此三詩貶斥香奁、西昆、漁洋過甚,要知此三派皆各有自得,食馬留肝,未嘗有害也。

    老杜“清詞麗句必為鄰”之見,最為公允,公最尊絲,當會此旨,設使其生于漁洋之後,必亦有取乎此三派者。

    師曰:我未嘗盡非之也,汝未明我意,“屬對停勻俪事工”,即是對西昆之肯定處也;“綽約風姿流麗句”,亦是對漁洋之稱許也。

    惟香奁敗俗傷風,不可以作。

    餘乃拈出袁簡齋《答沈大宗伯論詩書》、《再與沈大家伯書》與之探讨,而相持不下,後與陳錫鈞(伯街)師道及。

    陳師笑曰:館長其有頭巾氣者乎!然越園師之不廢西昆,實信而有徵。

    時黃争寬主浙政,麾下搜羅各方才士,師最推重者,為薛元燕(好樓)先生,即擅四六、工西昆者。

    館中欲聘宋史專家開化葉渭清(左文)先生來任編纂,由黃出函特邀,葉辭之;又函邀之,葉又堅辭之。

    黃之邀函,即薛為之。

    四函皆刊于館刊,以志一時掌故。

    師曰:此函唯薛好樓能之,覆函亦唯葉左文可匹;二次邀請函亦唯薛好樓能之,再覆函亦唯葉左文可應。

    一摯誠,一委婉,珠聯璧合,求之古人,亦未易有也。

    又黃将所著《五十回憶》稿本送師請正。

    師曰:我不耐看白話文,汝若另有所見另用紙簽之。

    讀後簽出欲改文字多處,呈于師前,師略一觀看,忽曰:“主席文字,不好去随意改動,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