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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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者,遺其骨理而ㄎ舍其皮毛,棄其精深而描摹其陋劣,是今人之謂宋,又宋之臭腐而已。

    誰為障狂瀾于既倒耶?語最扼要。

    其論宋代諸家雲:宋初晏殊、錢惟演、楊億号“西昆體”。

    仁宗時,歐陽修、梅堯臣、蘇舜欽謂之歐梅,亦稱蘇侮。

    諸君多學杜韓。

    王安石稍後,亦學杜韓。

    神宗時,蘇轼、黃庭堅謂之蘇黃。

    又黃與晁補之、張耒、陳師道、秦觀、李薦稱蘇門六君子。

    庭堅别開江西詩派,為江西初祖。

    南渡後,陸遊學杜蘇,号為大宗。

    又有範成大、尤袤、陳與義、劉克莊諸人,大概杜蘇之支分派别也。

    其後又有江西四靈徐照翁卷等,專攻晚唐五言,益卑卑不足道雲。

    牧仲督學江西時,以江西詩派論課士,士率昧于題旨。

    新建退張扶長(泰來)吏部,緻政家居,耄年好學,乃撰《江西詩派圖錄》。

    首述呂居仁所定宗派,次總論,次小傳,次與客問答。

    江西派共二十五人,其次第則首山谷。

    漁洋《論詩絕句》:“一代高名孰主賓?中天坡谷兩嶙峋。

    辦香隻下涪翁拜,宗派江西第幾人?”宋派如王荊公、歐陽文忠、蘇玉局、黃涪翁、陸放翁均為大家。

    乃後之宗宋詩者,專标舉涪翁、宛陵、荊公、後山、簡齋以及浪語,以為宗尚。

    取其枯澀深微,易于見長。

    若玉局、文忠、放翁均不甚措意。

    放翁熟調太多,不善學之,恒流于滑易。

    若文忠、王局之得唐李杜骨力處甚多,近代如翁覃溪、張南皮皆學蘇而能變化者。

    雅飾沈鍊,奚讓黃派諸家。

    徒以學蘇者多文從字順之作,學黃者每出以槎牙。

    遂覺宋派之詩,非涪翁一家莫能名耳。

     近時詩家為宋派主盟者,陳石遺、陳散原,皆耆年碩學,海内宗仰。

    散原詩多峭挺奇恣之作,如《雪中遊廬山》雲:“帝縛孱魂閉雪中,初腧南嶺拂輕紅。

    遮迎斷澗莺吟落,蹴踏層霄鳥道窮。

    波皺湖光浮日氣,石攢刀劍斫天風。

    須臾霧隐身如豹,埋沒來添一秃翁。

    ”又《過黃州憶舊遊》雲:“提攜數子經行處,絕好溪山對雪堂。

    勝地空憐縱歌詠,諸峰猶自作光芒。

    鼋鼍夜立要人語,城郭燈疏隔雨望。

    頭白重來問興廢,江流透盡九回腸。

    ”若“松枝影瓦龍留爪,竹籁聲窗鼠弄髭”,則過于錘鍊,遂近纖澀。

    “一萬年來無此日,二三子肯定吾文”,雖渾成而近于空闊,皆不宜輕易效法。

    散原與南皮均學宋詩,而兩人旨趣各别。

    南皮《過蕪湖吊袁漚移》詩,至诋“江西詩”為魔派,然亦崇拜半山、雙差,自有别擇。

    南皮詩雖力求沉着,而仍貴顯豁。

    散原亦不乏文從字順之作,而恒涉艱深。

    若《石遺詩話》所舉散原“作健逢辰領元老”之句,為南皮所不喜。

    謂元老隻能領人,何乃尚為人所領?此則南皮驕貴之習,不足以語于詩道,非散原詩之失檢也。

    石遺詩新穎清切,晚近頗喜用俗語俚字攙入,亦是一病。

    曾有《九日集酒樓時方戒酒》詩雲:“滿城風雨未曾來,隻盼霜天雁帶回。

    竹葉于吾尚無分,菊花雖好奈初胎。

    誰能太華峰頭去,并娩齊山笑口開。

    佳節總須求酩酊,強攜啤酒注深杯。

    ” 綿竹楊叔峤京卿,素崇理學,謹筋端重。

    而亦與譚林同罹戊戌之禍,識者尤深惜之。

    其被禍時,友人黃仲笙(尚毅)館其京寓中,為其子宗尹授讀。

    每日叔峤公畢,歸寓用膳,必親至仲笙室,手自搴簾呼之,同入座食。

    是日歸後,亦照例呼仲笙吃飯,尚未入座,而步軍統領衙門來人,雲署内有要公待商辦,促速往。

    叔峤以公畢始歸,頗訝之。

    忽忽偕往,次越數日已刑于菜市矣。

    其夫人赴市,被發号呼,尤極悲慘。

    仲笙為予言之者。

    至宣統間,其子宗尹捧德宗遺韶,乞昭雪,卒未邀允也。

    著有《說經堂詩集》,長于詠古。

    有闾中粵中《懷古》及《前後蜀雜事詩》,共四十餘首,均典雅壯麗。

    五古則仿大謝,亦隽永有味。

    記其《拟康樂遊赤石進帆海》一首雲:“邊海天氣清,風靜潮未落。

    解纜及滄波,駕帆戲海若。

    溟汩無垠崖,辰遊泛虛墩。

    巨靈息威瀾,飓母無時作。

    海白氣微涼,波紅日初躍。

    旦見衆星淹,晚就羲輪泊。

    徐市求神山,成連越大壑。

    采藥非空談,乘槎讵雲。

    願結阆風遊,移情付冥漠。

    ” 曩張文襄以河工事至金陵,觞詠流連,有《金陵雜詠》詩十六首。

    樊山和之,極工。

    惟第一首雲:“老去屏山賦《汴京》,裕之俳體《雪香亭》。

    名篇十六渾相似,傳唱江南不忍聽。

    ”以裕之《雪香亭》詩相況,頗切合詩體。

    惟裕之詩實隻十五首,而雲十六,究嫌未吻合也。

    又第三首雲:“紫蓋黃旗下有人”,系用《吳書》陳化使魏對魏文帝及《江表傳》刁元使蜀語。

    又第十一首雲:“文采風流遞不如,乾嘉末勝道鹹初。

    江南後蟹輸前蟹,依傍倉山有薛廬。

    ”系指薛慰農之薛廬不如袁子才之随園也。

    第三句見王君玉《國老談苑》。

    陶谷使吳越,忠懿王享以蝤蛑,羅列十餘種。

    谷笑曰:“此謂一代不如一代也。

    ”《談苑》書不恒見,特表而出之,以見樊山之博雅。

    又《石遺室詩話》載仁和譚仲修為顧子朋題《寒林獨步圖》七絕一首,謂極似潘孟升、申凫盟兩絕句。

    并載申詩雲:“日日秋陰命筍輿,故人天上得雙魚。

    荷花未老村醪熟,為道無閑作報書。

    ”均極具高緻。

    惟“得雙魚”之“得”字,似屬于彼方,語意欠明。

    應易為“惠雙魚”,似較明豁。

    且古詩“惠我雙鯉魚”,亦自有所本也。

    又載林亮奇《崇效寺牡丹和衆異》詩:“細葉遍看驚繭栗,長波淮記惜殘雲。

    ”按:繭栗多用之于筍及芍藥,或牛犢角之類,占人詩詞多有之,謂小也。

    此則亦似作葉間小蕊狀,或解作葉上細皺紋如繭栗之形,亦可通。

    《愛日齋叢鈔》:更始徵趙熹。

    熹年未二十,既見,更始笑曰:“繭栗犢豈能負重緻遠乎?”《範史》注:“犢角如繭栗,言小也。

    ”晉王浚《表》:“繭栗之質,當豺狼之路。

    ”以自喻微弱也。

    東坡詩雲:“耆年日凋喪,但有犢角栗。

    ”魯直詩雲:“紅藥枝頭初繭栗。

    ”高續古賦紅藥詞雲:“紅翻繭栗梢頭遍。

    ”姜堯章芍藥詞亦雲:“正繭栗、梢頭弄詩句。

    ”取譬花之含蕊為工,魯直《食筍詩》“繭栗戴地翻”,用之于筍尤切。

     宋陳岩肖《庚溪詩話》,論詩頗有抉擇,其論江西詩派雲:“本朝詩人,與唐世相抗,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處,不必相盜襲也。

    至山谷之詩,清新奇峭,頗造前人未嘗道處,自為一家,此其妙也。

    至古體詩,不拘聲律,間有歇後語,亦清新奇峭之極也。

    然近時學其詩者,或未得其妙處,每有所作,必使聲韻拗捩,詞語艱澀,曰江西格也。

    此何為哉?呂居仁作《江西詩社宗派圖》,以山谷為祖,宜其規行矩步,必踵其迹。

    今觀東萊詩,多渾厚平夷,時出雄偉,不見斧鑿痕。

    社中如謝無逸之徒亦然。

    正如魯國男子,善學柳下惠者也。

    ”所論極中肯綮,今之學宋詩者,慎勿徒于艱深拗捩處求之。

     儀徵劉師培,原名光漢,家學相承,博綜經史,詩亦詞華典贍。

    其詠禾中近儒三首,詠呂晚村、陸稼書、朱竹坨三君子。

    《稼書》雲:“僞儒發冢緣詩禮,心性空言飾簿書。

    始信盜名猶盜貨,清廉猶自說三魚。

    ”自注謂:“《日知錄》言廉易而恥難,今觀于稼書所為,益信其言之确矣。

    ”《竹姹》雲:“竹詫才名啧江左,著書避世類深甯。

    一從奏賦承明殿,晚節黃花慘不馨。

    ”自注謂:“竹早年,固亭林、青主之流,設隐居不出,不娩純儒也。

    ”二詩于陸卷二君,極緻不滿,不過摭近人苛責之言。

    實則二君出處所為,固無大損,而劉君于入民國後,乃翊贊洪憲,行不踐言,其去陸朱二君遠矣。

     閩縣黃莘田《香草齋詩》,七言絕句居其大半,清新俊逸,得晚唐佳緻。

    其五言亦極古實。

    《築基行》有雲:“今年困淫潦,沖訣勢不支。

    粒食望已艱,預算金錢糜。

    縣帖昨催築,先相度土宜。

    原隰測深淺,形勢分險夷。

    其間腰底面,高厚頒定規。

    按田派力役,多寡等有差。

    遂令計程畝,疆界争毫厘。

    仍有不均怨,弱肉強食之。

    ”迩來公路清丈之役,公私各為其難,具如詩中所道。

    苟奉行者弊絕風清,善于營辦,則一勞永逸,亦未始非人民之福也。

     宋明人詩話,往往闌入孜據議論,而于詩事了無關涉。

    甚至名為詩話,而談詩者不過寥寥十餘條,其餘皆雜辨他事他書,不關吟詠。

    《石遺室詩話》中亦間有此。

    如言唐宋以來文集曰百十卷,往往卓然大家,為人作墓志銘、神道碑,而始終不載其人籍貫者,有始終不識其人名字者,甚至有突插一人,稱其号,稱其字,不知其姓名者雲雲。

    又紀易培基為王引之小學及所著各書,皆辯駁文字之事,究于著書體例有乖也。

     《石遺室詩話》載潮安石銘吾《讀石遺詩集》詩,有雲:“石遺老人出,揭橥号‘同光’。

    雙井孕散原,半山孽海藏。

    庵于二者,亦頗扼其吭。

    節庵工超逸,中晚多感傷。

    乙盒喜诘屈,深語難淺商。

    觚庵學簡齋,杜味得蒼涼。

    香宋比陵陽,精卓莫低昂。

    劍丞視伯足,長者或徐行。

    博麗鬥工巧,雲門共龍陽。

    暾谷迨觀槿,後山步趨艙。

    蒼虬起後勁,陳鄭觀旁徨。

    壬秋守漢魏,舊派衍湖湘。

    公度五七言,謝翺欲與翔。

    喜蘇不喜黃,南皮一文襄。

    各不為地囿,道分而镳揚。

    諸子自一時,石遺實兼長”雲雲。

    于近代詩家派别,言之曆曆。

     王世懋《藝圃撷餘》謂:“崔灏作《黃鶴樓》詩,青蓮短氣:後題鳳凰台,古今目為敵。

    識者謂前六句不能當,結語深悲慷慨,差為勝耳。

    ”此實的當之評。

    乃世懋又謂“無論中二聯不能及,即結語亦大有辯。

    言詩須道興比賦,‘日暮鄉關’,興而賦也,‘浮雲蔽日’,比而賦也。

    以此思之:‘使人愁’三字雖同,孰為當乎?‘日暮鄉關’‘煙波江上’,本無指著,登臨者自生愁耳。

    故曰‘使人愁’,煙波使之愁也。

    ‘浮雲蔽日’、‘長安不見’,逐客白應愁,甯須使之。

    青蓮才情,标映萬載,甯以予言重輕。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此詩不逮,非一端也”雲雲。

    未免穿鑿,故為立異之談。

    夫崔詩之所以勝者,以其時去古詩未遠,前六句一氣呵成,以古體運于律詩,情韻獨絕,非青蓮所能及。

    青蓮結語二句,則本之于陸賈《新語》“邪臣蔽賢,猶浮雲之障白日”,及《史記龜策傳》亦雲“日月之明,而時蔽于浮雲”。

    青蓮用為比興,詞婉而切,意境實較崔作為深。

    王乃強解“使人愁”三字,必欲抑之,非确評也。

    瞿存齋(佑)《歸田詩話》雲:“《鳳凰台》可謂十倍曹丕,蓋灏結句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太白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愛君憂國之意,遠過鄉關之念”雲雲。

    可謂獨具隻眼。

     明顧元慶《夷白齋詩話》載李西涯在内閣時詩雲:“六年書诏掌泥封,紫閣春深近九重。

    階日暖思吟芍藥,水風涼憶種芙蓉。

    登台未買黃金駿,補衮難成五色龍。

    多病益愁愁轉病,老來歸興十分濃。

    ”顧氏稱其“音節渾厚雄壯,不待碉琢,隐然有台閣氣象”。

    明人喜言“台閣體”,亦是一弊。

    詩亦平平,惟末二句思歸情切,蓋其時閹宦馬永成、劉瑾等用事,尚書韓文、郎中李夢陽劾之,皆罷去;少師劉健、少傅謝遷亦緻仕。

    惟西涯多方解釋,救全甚衆。

    當時議論,以西涯貪戀名位,依附逆瑾,不能乞身恬退,故诮讓備至。

    《西園雜記》載西涯久在内閣,務為循默,又不引去。

    一日有土人入谒,留詩而去雲:“才名直與鬥山齊,伴食中書日已西。

    回首湘江春草綠,鹧鸪啼罷子規啼。

    ”西涯見之,甚加歎賞。

    即令人追之,不及。

    不久遂請老。

    可見當時輿情,責備西涯甚至,不知西涯當時乞去未允。

    伍既庭(宇澄)謂爾時果同劉謝二公引去,則國事敗壞,何所底止耶?知人論世,故自不易雲。

    按士人之詩,查初白《人海記》亦載之。

    詩意婉而多諷,傳誦一時。

    緻西涯心迹,幾難剖白。

    詩歌之力大矣哉! 世稱謝宣城詩工于發端,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是何等氣象。

    其他如《登三山》雲:“白日麗飛甍。

    參差皆可見。

    餘霞散成绮,澄江靜如練。

    ”皆吞吐日月,摘攝星辰之句。

    故李白《登華山落雁峰》有雲:“恨不攜謝驚人詩來,搔首問青天耳。

    ”所謂驚人之句,即此類是也。

    見明朱承爵《存餘堂詩話》。

     宸濠之變,武宗親征。

    既得凱旋,駐跸金陸,複渡江幸緻仕楊一清第,賜絕句二十首。

    公又有《應制》律詩四首,《應制賀聖武詩》絕句十二首,編為二卷。

    名《車駕幸第錄》。

    公自叙謂:“虞廷赓歌之後,古帝王有以詩章寵臣下者,不過一篇數言而止;未有連章累牍若是其盛者。

    至于屈萬乘之尊,在位者或有之,然亦鮮矣。

    若罷政歸休者為尤鮮,或有之,豈有至再至三如今日者乎。

    ”守溪王公鍪有四絕句詠其事雲:“相國移家江水湄,金山望幸已多時。

    太平金鏡無由進,願得回銮一顧之。

    ”“趙普元為社稷臣,君臣魚水更何人。

    難虛雪夜相過意,海錯尤堪佐酒巡。

    ”“北固山前駐翠華,殷勤來訪相臣家。

    太湖怪石慚多幸,也得相随載後車。

    ”“赓歌千載盛明良,宸翰如金更炜煌。

    漫衍魚龍看未盡,梨園新部出《西廂》。

    ”(見明顧元慶《夷白齋詩話》。

    )按今刊行之楊文襄公《石淙詩鈔》十五卷,并無在家應制各詩,亦無車駕幸第之目。

    知公詩之佚者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