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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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是因為都知道老大是二婚,都知道她金蓮不知道老大是二婚。

    金蓮很為自己明白了受騙而不十分氣惱感到奇怪,走在街上時,她想到了回家把鍋摔在院落裡,把那一打兒青碧瓷碗摔在院落裡,讓老大、老二穿過臨街房的過道,一踏進院裡,就看見滿地的青瓷黑鐵,花瓣兒一樣碎得滿山遍野,然後便驚恐地望着她,無話尋話地求問她,然想到老二并不在家時,想到老二到省城去進春衣,要到明日才能回來時,她摔盤摔碗的念頭,未及真正形成,就如遇了倒春寒的芽草一樣,又縮将回來了。

    至于老大,她真正的男人,除了她回娘家不在的日子,已經與他同床共枕了30餘個夜晚,可她卻不願在他面前有些作為,盡管是他離了婚,是他與另外一個女人曾經有過夫妻間的許多事情,她卻硬是要把那些債務都算到他的弟弟老二頭上去。

     回到家裡,金蓮甚至沒有給老大一個臉色。

     老大在洗衣做飯,蹲在竈房門口,他矮小的身子緊縮一團,如瘦小的孩娃捏成的一個拳兒,自以為很有力氣,金蓮卻知道那是一掰就要開的。

    她似乎生怕輕輕一問,那捏成拳兒的小手中的秘密就要昭示天下似的,所以就隻立在院裡怔怔地看了他一會。

    他感到有一人影兒在眼前晃了一下,擡頭沿着人影望去,看見自己的媳婦亭亭地立在眼前,叫了一聲蓮呀,問說你回了,又問娘家都好吧,接着給她端來了洗臉水,讓白毛巾像蓮花一樣開擺在水面上,放在她面前的一塊青面石頭上.然後說來回幾十裡路,不通公共汽車,那些蹦蹦跳的小四輪坐上去比走着還累,我給你燒一碗綠豆湯還是燒一碗白花蛋湯?他一如既往宛若奴仆一樣在她的面前,她一如既往享受着俊俏女人在醜男面前的貴重和情趣,甚至到了入夜,他兩天沒有摸碰她的身子,動手去解她的衣扣,她也就如别的夫妻一樣,由他随手解了。

    他動手去摸她身上的任何貴處,她也都由他摸了,有兩次因為急切而粗魯,動疼了她的皮肉,她都沒有像往日那樣,宛若扔一個切掉的蘿蔔頭兒般,把他與人相比小了一圈的手扔到哪兒。

    她 ——切都由了他。

    她的溫柔顯得突如其來,且莫名其妙。

     連他天天抉鍁拿鋤、切菜洗鍋的粗如沙石的手在她身上最為隐密的嫩處的粗暴無禮,她都沒有給他一個不快的眼神。

    直到老大死了之後,她重新憶起這一夜的事情,她才明白她的這些反常,完全是為了證實老大他不僅離過了婚,而且是因了啥兒離了婚。

     她是在老大對自己無能的痛罵中睡着的,睡着了她還聽見老大在叭叭地抽打他那無用的東西,直到老大對自己罵累了,打累了,把胳膊壓在她的胸上睡了去,她才又從夢中醒過來。

     醒過來她再也沒有睡過去。

     睜着眼,直到從山梁後生出的日光劈啪一聲落在窗戶上,她都在盤算今兒老二進貨回來,她如何地把鍋碗摔在他面前,如何地劈頭蓋臉地罵一通,讓他無地自容地跪在她面前,然後,她再聲聲淚地控訴他兄弟二人如何地騙了她,如何地讓她受了辱,如何地讓她在劉街、在娘家矮人一等,無臉見人,甚至活着還不如死了更光彩。

     日頭已經升至街頭,劉街的暖意在街面上叮當着流動。

    從鄉下走來的趕集人,有人卸了帽子,有人索性就脫了棉襖,他們從山梁上帶來的田野、塵土的氣味,甜甜淡淡,從金蓮的面前流過去。

    金蓮倚着那卷閘鐵門的紅漆門框,望着行人的腳步,就像看着流雲從她面前飛來飛去,飛去又飛來。

    至尾,往事就在她眼前凝在了一個點上,凝在了過一陣子老二回來,她見他後她的臉色該是啥樣兒,第一句話她該如何說。

    這第一句話如同她頭頂卷閘門兒上的紅銅鑰匙,隻要找到了第一句,卷閘門兒就開了,大幕也就迅速分拉到了舞台兩側,該誰出場,該誰喚唱,該誰吹拉哪一樣樂器,金蓮都已成竹在胸,連沖進竈房,端起鍋摔在院裡的什麼地方,把碗至少摔碎多少個,金蓮都已考慮周全,町她就是找不到見了老二後要怒說的第一句話兒。

     她為找不到這第一句話兒而苦惱。

     日光從她細亮的額門上翻過去,使她的眼皮有些生澀起來,紅綢機針薄襖在日光中泛出的色澤像文火一樣烤着她。

    她在苦惱中些微地有些瞌睡了,在瞌睡中還想着老二回來她該說的第一句話。

    去張鐵匠那兒看争吵的人都又回來了。

    他們從她面前走過去,議論的卻不是張鐵匠,也不是那因為鋤頭缺鋼就要砸了鐵匠鋪的鄉下人,而是村長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