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群莺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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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也不必在今天擡杠。

    ”李太太向他笑着,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她抿嘴笑了一笑,又忍回去了。

    李南泉點點頭道:“這最好,緘默是最大的抗議。

    ”李太太笑道:“我沒有抗議。

    你大概喜酒沒喝成,連幹糧也沒有嘗到,我們是帶了燒餅到防空洞裡去吃了的。

    警報解除得太早,今天晚上中秋夜月,正是夜襲最好的機會,可能下午又是一場猛烈的空襲,我也買了點肉,現在幫着王嫂,趕快把這頓飯弄出來。

    晚上躲警報,我希望我們在一處。

    你不願躲洞子,我帶着孩子們,和你到村子外面踏月去。

    反正是悠閑這一晚上,隻要是安全地帶,走遠一點也不妨。

    ”李南泉笑道:“你那意思,就是今天晚上必須團聚。

    ”李太太笑道,也沒多說,換了件舊布衫,将一隻竹筲箕,端了豬肉、粉條、小白菜之類,向廚裡送去。

    一路走着笑道:“吃不起廣東月餅,自己做一頓餡兒餅吃罷。

    ”  李南泉對于太太這種動作,覺得女人的心,也是不容易窺測的。

    也就引動了他許多文思。

    他坐在橫窗的那張小桌子邊,心裡反而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正好奚家、石家的孩子,合并了在一處,都在涸溪對過竹林子下面玩。

    李先生的孩子小山兒,拿了個土制的芝麻月餅,高高舉起,向那群小朋友,操着川語道:“安得兒逸,今天過中秋,你們家發好多?”石家孩子道:“我們爸爸媽媽都不在家。

    ”奚家的孩子道:“我媽媽說,找爸回來過節,還沒有回來。

    ”小山兒道:“你們今天吃不到月餅嗎?好慘哕。

    ”奚家的孩子道:“好稀奇!明天我媽回家,會帶了來。

    ”小白兒拿了一大把新花生,一路剝着來,他笑道:“你們割了肉沒有?”石家一個大女孩子,她特别的聰明,撅了嘴道:“我們家過陽曆,不過節。

    ”兩個孩子和他們說着話,也終于加入了他們的集團。

    這在李先生看到,倒很為這些天真的孩子難過。

    他們老早要過節,為什麼到了今天不想過呢?正自替他們傷感着呢,忽然如潮湧一般,來了一陣突發的哭聲。

    伸頭看時,這哭聲來自袁家的屋子裡。

    這哭聲來得猛烈,而且不是一個人哭。

    李先生跑出來看着,聽到小孩子哭聲中,夾帶了慘叫“媽”之聲。

    這把所有的鄰居都驚動了,全跑出了屋子來觀看。

    袁家有個女工,正自廊子上過去。

    李南泉問道:“你家怎麼回事?”她道:“瞎!我家太太過去了。

    ”李南泉道:“沒有的話!好好的怎麼死了?” 李太太歎了一口氣道:“每到逃了警報回來,我心裡想着,又撿到了一條命。

    假如中了炸彈,兩分鐘内,不就什麼都完了嗎?人生在這大時代裡,繼續活下去,就算僥幸萬分,何必把事情看得太認真。

    你看那位年輕的陳先生,興高采烈,耗費了多少金錢,耗費了多少光陰,盼得今天訂婚,得着楊豔華這樣一個如意太太。

    可是理想剛變成事實,就結束了他的人生,假如把訂婚結婚這件事,稍微看淡百分之幾十,就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李南泉道:“以後的楊豔華,也決不會再唱戲了。

    我猜想着,她一出家門口,看了那個防空洞,心就要動一下。

    那裡不能繼續住下去了。

    她一定會離開這裡的。

    ”李太太不由“撲哧”一聲笑着道:“你何必兜了這麼一個大圈子和我解釋。

    我不是說了嗎?凡事都看破一點。

    我既是說看破一點,我豈能在心裡頭又懷疑到你捧角?話又說回來了,就憑你來回跑三十裡的路,去買兩鬥便宜米來論,你若有那閑情逸緻去捧角……”李南泉接了嘴道:“那也是不知死活。

    ”李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對,那也是應該的。

    你捧角是不花錢的,正如你常說的,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

    讓你精神上輕松愉快一下,那也是無所謂的。

    盡管人家叫你老師,我很相信,這年頭不會跑出一個柳如是來。

    ”李南泉笑道:“你罵人不帶髒字,把我比錢牧齋,那無異說我是漢奸文人啦,這可承當不起。

    ” 李南泉道:“我一定來。

    你那裡的防空洞小,我太太要帶着孩子逃警報,隻好謝謝了。

    ”楊豔華笑道:“不要老向警報上想,我們要幹什麼,還要幹什麼。

    若遇事先估計着警報要來,那就什麼事都幹不了。

    師母,你一定要來。

    ”她說着話,還向李太太深深一鞠躬,那就是表示着十分誠懇的樣子。

    李太太笑道:“既然這樣,我就再捧你一場。

    一直捧到你訂婚,我這個捧場的,可就也夠交情的了。

    ”她說着,望着李南泉微微一笑。

    這裡面可能含着什麼雙關的意思,李先生不便說話。

    楊豔華笑道:“老師和師母成全我的意思,我是十分明了的。

    以後可能我還要唱戲。

    還有請關照的日子。

    那并不是說姓陳的不能供給我生活,我想一個人生在社會上,無論男女,最好是各盡所能。

    我就隻會唱戲,除了唱戲,我就是個廢人。

    我怎麼能把廢人永久作下去呢。

    ”她站在走廊上和李氏夫婦說着話,左右鄰居,都各自走出了門,三三兩兩站住,遠遠向這裡望着。

    李太太點着頭笑道:“這就很好!你看,我們這些鄰居,聽到說你不唱戲了,都是大失所望。

    看到你來了,大家全是探頭探腦的,看着戀戀不舍。

    ”說着,她伸手向各處的鄰居,指點了一番。

    楊豔華笑了,探看的鄰居也都笑了。

    她點個頭道:“老師、師母一定賞光,我還要去請幾位客呢。

    ”她說着走了。

    李太太立刻把臉色沉了下來。

    李南泉道:“你看她多麼喜氣洋洋。

    ”李太太将手一摔道:“你不要和我說話。

    人家請我去吃喜酒,你為什麼當面代我辭了?我偏要去!” 李南泉覺得這個洞子,相當的安全。

    立刻就奔向這個洞子。

    好在看守洞門的,都是鎮市上的熟人,并不攔阻,就讓他進去了。

    這時,洞子裡挂着兩盞菜油燈,昏黃色的光,照着男女老少,分在洞子兩邊長凳子上坐着,已經沒有了一點空當。

    便是洞子中間,放下矮凳和小箱子,也都坐滿了人。

    直到洞子半深處,有人叫道:“歡迎歡迎,李先生也來了。

    就在這裡坐着罷,裡面擠不下了。

    ”昏暗中聽到是這裡的保長說話,這得聽人家的指揮,覺得腳下有個布包袱,也不管是誰的了,便緩緩地坐了下去。

    剛坐下,洞子口上的人,就是向裡面一陣擁擠,李南泉身上,就有兩個人壓着。

    這不用說,是洞口上的人,已經看到敵機臨頭。

    他不便和人争辯,正要站起來,突然一陣猛烈的風,夾着飛沙石子,就向洞子裡一撲。

    兩盞菜油燈同時熄了。

    耳朵裡但聽到風聲大作。

    他感覺到挨着旁邊坐的兩個人,周身都在發抖。

    洞子深處“哇”的一聲,有兩個人哭着。

    也有人喝道:“不要作聲,敵機在頭上還沒有離開呢。

    ”可是這哭的人,并不肯停止。

    在這樣緊張的情形下,李南泉也是無法鎮定,身上被兩個人斜壓着,也不敢動,隻覺得這一顆心,“撲突撲突”跳個不住。

    那兩個人哭聲停止了,洞子裡擠着一二百人,全沉靜了,死過去一般。

    忽然有人在洞口叫起來道:“不好!炸死了人了!這是誰呀?”又有人道:“是陳先生,楊小姐家的客人!” 李南泉笑道:“我不管你們的私事。

    因為袁先生叫我送你回去,所以我送你一程。

    ”她道:“你怎麼知道我姓張?”李南泉道:“我并不知道,剛才是我情急智生,張三李四,随便叫出來的。

    張小姐要到哪裡?我可以送你出我們村子口上。

    ”她大聲笑起來了,接着道:“李先生,我知道你是老實人。

    你也怕傷了鄰居的面子。

    可是那沒有關系的。

    姓袁的夫妻兩個,向來就不作好事。

    大路上人人可走。

    隻要我不和袁四維在一處走,那個胖女人她敢看我一眼嗎?這條路上,哪天我不走個三、四、五回的?笑話,我走路還要人送?”李南泉一聽這口氣,倒是怪不好意思的。

    又默然地送了她幾步,這就笑道:“張小姐,過去不遠,就有人家了。

    你一人走罷。

    ”她停住了腳,對李南泉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你生我的氣?剛才我這句話,并不是對你說的。

    你送送我,我也歡迎呀。

    你想,她袁的那個老頭子,我還可以和他交朋友,對你這個人我還有什麼不願交往的嗎?走罷走罷!”說着,她就伸手拖着李先生的衣襟。

    李南泉這就不客氣了,身子向後一縮,把衣襟扯脫開來,沉重的聲音道:“現在不是在躲空襲嗎?嚴重一點說,這是每個人的生死關頭。

    在這個時候,若還是有點人性的人,也不會痰迷心竅。

    你要我送,我送你就是。

    不要拉拉扯扯。

    ”那婦人将身子半扭着,偏過頭來,對他望着,“喲”了一聲道:“說這一套幹什麼?你在月亮底下,對我也許看不清楚,在白天你見見我看。

    我要人家送我走路,恐怕還有人搶着幹呢。

    ”  李南泉也隻有随了她這話,打上一個哈哈,不再說什麼。

    又默然地走了二三十步路,擡頭看那一彎月亮,已是落到對面山頂上。

    那金黃色的月亮,由山峰上斜斜地射下來,射到這高粱簇擁的山谷裡,濃綠色的反映,使人的眼面前,更現出一派清幽的意味。

    惟其是景色清幽,所以在這高粱小谷裡走路的人,也感到有清幽的意味。

    他有點詩意了,步子越走越緩,結果和那婦人脫離了很遠。

    也就在這個時候,順着風吹來一陣嗚嗚的響聲。

    那是解除警報了。

    路邊正有一條小路,他就悄悄地插上小路。

    因為周圍都是高粱地,這樣一轉,就誰也看不見誰了。

    在路旁挑了一塊幹淨石頭,又悄悄坐下。

    那中國舊詩文上頌祝月亮的好字句,不斷湧上心頭。

    料着在山村裡躲警報的人,一定會随着解除警報的消息陸續回家,自己也就在這裡等着。

    等了一會,但來的不是自己家裡人,而是袁氏夫妻。

    袁太太打破了她向來在家庭的沉默,一路說着話走路。

    隻聽到她道:“女人的美有什麼一定的标準,不都是在胭脂花粉、绫羅綢緞上堆砌起來的嗎?”袁四維拖長着聲音,每個字和他的腿步響,都有點相應和,他道:“那也不盡然吧?譬如瘦子,那是肉太少,胖子,那是肉太多。

    這與胭脂花粉绫羅綢緞有什麼關系?嘿嘿,你說是不是?”他笑着是“嘿嘿”,而不是“哈哈”。

    分明這笑聲是由嗓子眼發出,而憋住了一大半沒有發出來。

    袁太太以很重的聲音道:“胖子有什麼不好?楊貴妃還是國色呢!你嫌我胖?” 李南泉笑道:“你何必修飾一番方才出去?要你去見的人,并不是生人。

    ”這句話倒把石正山抵住了,他紅着臉道:“我剛起床,總也要洗一把臉吧?”他一面說着,一面穿衣服。

    最後,他究竟不能忘記他的修飾,就扯下了牆釘子上的濕毛巾,在臉上脖子上亂擦亂抹。

    他也來不及開門了,爬上窗台,就由窗台上跳了下去。

    腳底下正是一塊浮磚,踏得石頭一翻,人向前頭一栽,幾乎摔倒在地。

    幸而李先生就在他面前,伸着兩手,把他攙扶住了,笑道:“老兄,你這是怎麼回事?怎不開門,由窗戶裡跳了出來呢?小青小姐是要回家拿東西的,你叫人家也由窗戶裡面爬了進去嗎?”石正山“呵唷”了一聲,他又再爬進來,然後繞着彎子,由卧室裡面開了大門,一直走将出來。

    這時,小青已經遠遠地站在人行路上。

    看到石先生出來了,擡起一隻手來,高舉過了頭,連連地招了幾下。

    隻見她眉毛揚着,口張着,那由心裡發出來的笑意。

    簡直是不可遏制的高興。

    石正山也是張了大口,連連地點了頭,向着小青小姐面前奔了去。

    但是,他走路雖然這樣的熱烈,而說話的聲音卻非常的謙和。

    站在她面前,彎下頭去,對她嘻嘻地笑道:“這樣早你就回來了?城裡下鄉的樣子,有這樣的早嗎?”小青見李南泉還站在他身後,向前瞟了一眼,就不再說什麼,隻是微笑着。

    她同時拿出一條小花綢手絹握住了自己的嘴,而将牙齒咬着手絹角的上端,把手扯着手絹角的下端。

    連連地将手絹拉扯着,身子扭了兩三扭。

     李南泉看到了,倒是替石正山先生捏着一把汗,料着這是有唱有打的一出熱鬧戲。

    也就趕着站在走廊沿邊上向前看去。

    這時,石正山一扭身避開了,小青卻是從容不迫地站起來,将兩手叉了腰,作一個等待拼鬥的樣子。

    石太太口裡罵着道:“好個不要臉的東西,還敢跑到我家裡來!”小青道:“你少張口罵人。

    重慶是戰時國都所在,這是有國法的地方,我要到法院去告你。

    你不要兇,我有我的法律保障。

    你若動我一根毫毛,你就脫不到手。

    ”石太太罵着跑着,已走到了走廊上,聽到小青說的話這樣強硬,就老遠站住了腳,指着她道:“你這臭、丫頭,你忘恩負義,你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小青道:“你罵我臭、丫頭,你要承認這句話。

    你不要反悔。

    你自負是知識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