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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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那班新進士,都在保和殿後左門外候旨,預備欽定下來。

    那個占了前十名,立刻就要預備帶領引見。

    這個當兒,除了那殿試寫作平平,自分鼎甲無望的不作妄想外,但是有志之士,人人踮足昂頭,在那裡望信,想這個前十名,更想那前十名鼎甲的三名。

    内中隻有安公子,此時不但自知旗人格于成例,向來沒個點鼎甲的;便是他前十名,也早密密的得了信兒了。

    心裡暗想:“便是取在第十名,也還在二甲裡。

    此番回家,上慰父母,所不待言;連我那蕭史、桐卿那個插金花、飲瓊林酒、作夫人的三個難題目,我也算交過兩篇卷了。

    ”因此,他隻管在那裡一樣的聽信,卻比衆人心裡落得安閑自在。

    閑中無事,隻靠在後左門旁邊,望着大院子裡看熱鬧。

    隻見那座宮門的台階兒,倒有一人多高,正在左門 掩着,隻西邊這間的門開着一扇,豹尾森排,雀翎拱衛,隻不聽得高聲說話。

    看院子裡那些預備帶領引見的官員,都在乾清門階下侍候聽旨。

    又有這班新進士的同鄉同中,至親本家,這日有事無事,都各各借樁公事來關切探聽。

    還有一班好事些的,雖然與他無幹,也要知道這科的鼎甲是誰。

    又有那些跟班的筆政爺們,更要竊聽個消息,預備在大人跟前,當個鮮明差使。

     一時那大院子,千佛頭一般,擠擠擦擦,站了一院子人,都揚着腦袋,向那乾清門上望着。

    那門上站的一班侍衛公,不住的在那裡吆喝:“積力汗!”積力汗者,清語聲音也。

    恐人多聲衆,雖聖人遠在深宮,一沒聽不見,防得是禦前大臣碰見,普化天尊般的一聲雷,那些侍衛公便持不住。

     大家正盼望,見一個奏事黃門官,從門裡出來,宣了狀元、榜眼、探花、傳胪的名次。

    人多地方敞,一時有聽得真的,有聽不清的。

    還有站得遠些,擠在後面的許多人,一個個矮身踮腳,長身延頸,半日還不曾打聽明白狀元是誰,又彼此探問。

     傳說了會子,才知那一甲一名狀元姓奚,江蘇人,名叫奚振鐘。

     一甲二名榜眼姓童,浙江人,名叫海宴。

    一甲三名探花,便是正黃旗漢軍人安骥。

    二甲一名傳胪,卻是個姓馬的叫馬行顯。

     那狀元、榜眼、傳胪的一班親友聽得,個個歡喜,所不待言。

    隻忽聽得本科探花點了個旗人,個個驚畏,都說:“這實在要算本朝破天荒的第一人了。

    ”紛紛納罕。

    那知當時清朝兵民畏法,官吏知法,大臣執法,聖天子神明乎法。

    原來那日進士前十本殿試卷子,聖人見那第三本,雖然寫作俱佳,隻是策文靡麗而欠實義,字體姿媚而欠精神,料不是個遠大之器。

    及至看到第八名安骥,這本不但寫得黑圓光潤,那策文的經學史學兩條,對得本本源源;漕政、捕政兩條,對得條條切中利弊。

     天顔大喜,便從第八名提前來,定了第三名,把那原定的第三 名,改作第八名,因此安公子便占了個一甲三名的探花郎。

     那後左門的那班新進士,見宮門一陣簪纓亂動,知是卷子下來了。

    時候離得越近,心裡望得越緊。

    緊接着便是那班帶引見的官,如飛而來。

    忽然見一個胖子,分開衆人,兩隻手捧着個大肚子,兩條腿踹落踹落的,跑得滿頭是汗,張着個大嘴,一上來便叫:“龍媒,龍媒!”衆人又不知龍媒為誰。

    他一眼看見安公子,便跑到他跟前,隻說了個恭喜兩個字,便扶了安公子的肩膀,喘個不住,可再說不出話來了。

    安公子出于不意,倒被他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才認得是何麥舟。

    這何麥舟便是安公子當日上淮安的時候,同管子金兩個來幫盤纏的那人。

    安公子見他這個樣子,隻問說:“怎麼了?”他才喘籲籲的伸了三個指頭說:“龍媒恭喜,你點了一甲三名探花了。

    ”安公子隻是不信。

    這個當兒,早聽那班帶引見的官兒,一名一名叫到他的名字,果然一甲三名叫的是安骥。

    安公子此時驚喜交集,早同了那九個人,一個個跟着來到乾清門排班。

     大家圍着一看,隻見狀元清華豐采;榜眼凝重安詳;到了那個探花,說甚麼潘安般貌,子建般才,隻他那氣宇軒昂之中,不露一些纨绔;溫文儒雅之内,不玷一點寒酸,真真是彜鼎圭章,熙朝人瑞。

    就連那個傳胪,也生得方面大耳,一部濃須,象是個幹濟之才。

    衆人不勝歎賞。

    那知這班草茅新進,初來到這禁衛森嚴地方,一個個隻管是志等雲飛,卻都是面無人色。

     十個人一班兒排在那裡,隻口中念念有詞,低着頭,俏默聲兒的演習着背履曆。

    不一刻,隻見黃門官站在那高台階上,說了句引,便魚貫而入的帶上去引見。

    下來名次不動,靜候次日升殿傳胪。

    安公子回到宅裡,想到這番意外恩榮,諸事不顧,一心隻想飛回去見着父母,正不知二位老人家當如何歡喜。

    無如明日便是傳胪大典,緊接着還有歸大班引見,鼓宴謝恩,登瀛 釋褐許多事。

    授了職,便要進那座翰林院到任。

    事不由己,隻是無法先差人回園,代給父師叩喜,禀知所以改點一甲三名的原故。

     安老爺到了公子引見這日,分明曉得兒子已就取在前十名,大可放心了。

    無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加還幾倍。

    一時又想到相公的滿洲話兒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曆來。

    一時又慮到孩子腼腆,怕他起跪失了儀。

    從天不亮起來,坐在那裡看兩行書擱下,滿屋裡轉一陣,寫幾個字擱下,又走到院子裡望望。

    等到日已東升,這個心可按捺不住了,連忙洗了手,換上大帽子,到了自己講學那間屋子去,親自上書架子上,把《周易》蓍草拿下來。

    桌子擦得幹淨,布起位來,必誠必敬,跌了跌蓍草,蔔安公子究竟名列第幾;跌完卻蔔着“火地”晉卦。

     一看那“康侯用錫馬蕃庶,晝日三接”三句,便有些猶疑,心裡暗道:“四大聖人這兩卷《周易》,誠然萬變無窮,我這點‘易’學,卻也有幾分自信,怎的今日蔔得這一卦,我竟有些詳解不來。

    按這個‘晉卦’的卦象,火在地上,自然是個文明之兆;康字豈不正合安字的字義;馬字又是個骥字的左畔,分明是玉格的名字了。

    這晝日三接,不消說是個承恩之意;我心裡卻蔔得是他的名次,難道會名列第三不成?哪有個旗人,會點了探花之理?不是這頭解法。

    ”又參詳了半日說:“呀!不妙了!莫非他改了三甲了罷!”說着,又自己搖搖頭說:“益發不是,從沒個前十名會改三甲的。

    況且他那策底子我看過的,若說有甚麼毛病,那班讀卷的老前輩,都是何等眼力,又怎的把他列到前十本去呢?”越想心裡越不解。

    便收拾起來,回到上房,把這段話告訴太太和舅太太。

    舅太太說:“姑老爺,你不用盡着猶疑了!”因指着金、玉姐妹兩個道:“前兒個我們娘兒三個說閑話,還提來着,我說:‘你們一家子,隻管在外 頭,各人受一場颠險,回到家來,倒一天比一天順當起來了。

    ’她姐兒倆提起張親家母去年的話來,還笑說:‘這底下還要搶頭名狀元,作八府巡按呢!’我說:‘你們倆不用笑,瞧起你們老爺、太太的居心行事,再碰上你們家的運,隻怕我們這個少姑爺子,照鼓兒詞上說的,竟會點個鼎甲,放了巡按,還定不得呢!’瞧瞧是應了我的話不是?”安老爺此刻一心正經,笑道:“這個怎的和那先聖《周易》講得到一處?” 正說着,隻見晉升忙忙的跑進來說:“回老爺,有位老爺要拜會老爺。

    ”老爺便怪着他道:“到底是誰要拜會我?隻這樣一位秃頭老爺,我曉得他是誰?你說話怎麼忽然這等糊塗起來了?”晉升道:“這位老爺沒來過,奴才不認得。

    奴才方才正在大門闆凳上坐着,見這位老爺騎着匹馬,老遠的就飛跑了來。

    到門口下了馬,便問奴才說:‘這裡是安宅不是?’奴才回說:‘是。

    ’奴才見他戴着個金頂子,便問:‘老爺找誰?’他說:‘你快請你們老太爺出來,我有話說。

    ’奴才問:‘老爺,怎麼稱呼?要見主人,有甚麼事?說明了,家人好回上去。

    ’他說:‘你别管,隻管回去罷!’說着,自己把馬拴在樹上,就一直跑進大門來了。

    奴才隻得讓到西書房去坐。

    他還說:‘請你們快出來,我還要趕進城去呢!’”安老爺聽了,也心中詫異,不及換衣服,便忙忙的出去見那位老爺。

    安太太、舅太太、張太太一時聽了,更摸不着門子。

    不放心,忙叫了個小子,跟着老爺出去打聽。

     那位老爺正坐在西書房炕上,跷着條腿兒,叼着根小煙袋兒,腰裡拿下火鍊來,才要打火吃煙;見一掀簾子,進來了個清瘦老頭兒,穿着身舊衣裳。

    他望着勾了勾頭兒,便道:“一塊坐着,不識貴姓啊?”安老爺答道:“我便姓安,恕我家居,輕易不到官場;在場的諸位相好,都不大認識了。

    足下何來? 到舍下有何見教?”他這才知是安老爺,連忙放下煙袋,請了個安說:“原來就是老太爺!”慌得安老爺躬身拉起說:“素昧平生,怎麼行這個禮,這等稱謂?請問外頭,怎麼稱呼?” 他才說道:“筆帖式姓賀,名字叫喜升,不敢回老太爺,外頭人都稱筆帖式是喜賀老大,我們大人打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