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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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不想忽然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實在不得主意。

    ”說着,又行了個家庭禮兒,屈了一膝,說:“請父親教導。

    ”他那眼淚卻是撐不住了。

    隻聽安老爺嗯了一聲,說道:“怎的叫個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我以為正是意中 之事。

    你所謂意外者,隻不過覺道你從祭酒得了個侍衛,不曾放得試差學政耳。

    卻不道這等地方,要麼不用世家旗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這等年輕新進,用什麼人去?且專論文章華國,卻用什麼人去戎馬防邊?其為報效一也。

    便說不然,太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

    天命所在,便是條意外的岔路,順天聽命,安知非福?你說讨我的教導,我平日和你講起話來,言必稱周禮,不知者鮮不以為我立論過迂,課子過嚴;可知道為子為臣,立身植品的大經,都不外此。

    那烏裡雅蘇台雖是個邊地,參贊大臣雖是個遠臣,大約也出不了周禮的道理。

    至于你此次遠行,我家現有的是錢,用多少盡你用,隻不可看得銀錢如土。

    有的是人,帶那個盡你帶,隻不必鬧得仆從如雲。

    講到眷口,兩個媳婦,不消說是和你同行了。

    太太果然要母子姑媳一時難離,也不妨同去。

    隻留我在家,替你們作個守門的老叟,料想還不誤事。

    ” 安老爺隻管講了這半日個,這段話卻是拈着幾根胡子,閉着一雙眼睛講的。

    何以故呢?他要一睜眼,那副眼淚也就撐不住了。

    舅太太見安老爺這樣子,便點點頭,瞧了安太太,和安老爺說道:“你們這個家,可就當成個模樣兒了。

    ”便聽安太太和老爺說道:“依我想,這件事,不必定忙在這一時。

    玉格起身,盡有日子呢!老爺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兒。

    索性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誰該去,誰不該去,誰能去呀,誰不能去呀,且定規不遲。

    要說老爺一個人兒在家裡,我就跟着他們出去,也斷沒這麼個理!我不出去,又怕這兩媳婦兒萬一在外頭,一時有個什麼喜信兒呢,沒個正經人兒招呼她們。

    我的意思,還是請大姐姐替我們辛苦這趟。

    ”老爺還沒聽完這話,便道:“一個何家媳婦,已經勞舅太太辛苦那場,此時這等遠行,卻怎的好又去起動?”舅太太說:“哎呀!不用姑老爺這麼操心 了,姑太太早和我說明白了,我左右是個沒事的人,樂得跟他們出去逛逛呢!”老爺見舅太太這等爽快向熱,心下大悅,連忙打一躬,說:“這個全仗舅母格外費心。

    ”舅太太被安老爺累贅得不耐煩,她便站起身來,也學安老爺那個至誠樣子,還了他一躬,口裡說道:“這個愚嫂當得效力的。

    ”她打完了躬,又望着大家道:“你們瞧這樣兒,犯得上鬧得這步田地。

    ”惹得大家無不掩口而笑。

     安公子方才聽老爺那頭吩咐,正想把金、玉姐妹現在有喜,并自己打算不帶家眷,留她兩人在家侍奉的話回明。

    聽太太說了句老爺才得到家,先請歇歇兒,便不好隻管煩瑣。

    如今卻又見他母親給請了舅母同去,心裡一想,這一來弄得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益發不便了,登時方寸的章法大亂。

    他卻那裡曉得人家娘兒三個,早巳計議得妥妥當當了呢!偏是這個當兒,老爺又吩咐他鄧九公差褚、陸兩個來的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話,就叫他出去定奪行止,他無法,隻得且去作這件事。

    安老爺這裡便和大家說了說路上的光景,講了講鄧九公那裡的情由。

    緊接着行李車也到了,衆小厮忙着往裡交東西;有的交帶去的衣箱的,有的點交路上的用帳的,都在那裡等着見長姐兒姑娘,可此時隻不見了長姐兒姑娘。

     你道她此刻又往那裡去了?書裡交代過的,她原想着是大爺這番出外,大爺走到那兒,太太跟到那兒;太太走到那兒,她跟到那兒定了。

    不想方才聽得老爺一個不去,連累太太也不去了。

    眼下太太和公子竟要母子分飛,她也謝三兒的窩窩在下了。

    登時心火上攻,急了個紅頭漲臉,又犯了那年公子鄉試放榜,她等不着喜信兒便頭暈的那個病了。

    連忙三步兩步走到院子裡,扶着柱子,定了會兒神,立刻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褙,寬寬就有四指;那個領盤兒,大了就有一圈兒;不 差什麼,連腰圍兒都要脫落下來了。

    她便和别的丫頭說道:“我怪不舒服的,家裡躺躺兒去。

    太太要問我,就答應我作什麼去了!”說着,一路低着腦袋,來到她屋裡,抓了個小枕頭兒,支着耳跟子躺下,隻把條小手巾兒蓋着了臉兒,暗暗的垂淚。

    她偏又頭兩天一時高興,作了個抽系兒的大紅氈子小煙荷包兒。

     這日早起,又托随緣兒媳婦兒,找人給裝了一根玉嘴兒、湘妃竹杆兒的小煙袋兒,為的是上了路随帶着,上車下店,使着方便。

    事有湊巧,恰恰的這麼個當兒,随緣兒媳婦給她送了來。

     一進門兒,見靜悄悄的沒個人聲兒,便叫了一聲大姐姐。

    她聽見有人叫她,這才紮掙着起來,問是誰呀?随緣兒媳婦一見她這個樣兒,便問道:“大姐姐,你好好兒的,這是怎麼了?哭的這麼着?”她歎了口氣說道:“好妹妹,你那兒知道我心裡的難受,你坐下,等我告訴你。

    你瞧,自從大爺這麼一放下來,就念佛說:‘這可好了,我們太太要跟了大爺大奶奶去享福了。

    ’誰知這位老爺子,這麼一折,給折了個稀呼腦子爛;你說這娘兒四位這一分手,大爺、大奶奶心裡該怎麼難受,太太心裡該怎麼難受,叫咱們作奴才的旁邊瞧着,肉跳不肉跳呢?再者,二位大奶奶素來待我的恩典,我們娘兒們怎麼離得開?”說着,又把嘴撇得瓢兒似的。

    随緣兒媳婦明鏡兒也似的知道她姑娘和張姑娘有喜不能出去,隻因何小姐吩咐得嚴,叫且不許聲張,此時是不敢和她露一個字,隻說了句:“那兒呢,還有些日子呢,知道誰去誰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這麼個樣兒!”說完了,放下煙袋去了。

    她把那根煙袋扔在一邊兒,躺下又睡,卻又睡不着,隻一個人兒在她屋裡坐着發愣。

    上屋這裡隻管一群人等着她交代東西,那班丫頭聽她方才說了那句話,又不敢去叫她。

    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裡,便着人一件件往裡收。

     舅太太見這裡亂哄哄,她也回西耳房去了。

     安老爺見舅太太走了,這才要脫去行裝,換上便服。

    安老爺的拘泥,雖換件衣服,換雙襪子,都要回避媳婦,進套間兒去換的。

    隻這個當兒,老爺一面換着衣裳,一面和太太提提閑話兒來,說:“難得舅太太這等向熱,不辭辛苦。

    他小夫妻三個得這個人同去照應,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

    ”安太太憋着一肚子裡的話,此時原不要忙着就說,因見老爺這句話是個機會,再看了看左右無人,隻得兩個小丫頭子,她把那兩個小丫頭子也支使開,先給老爺一個高帽兒戴上,說道:“可不是,她自然也是看着老爺平日待她的好處,隻是如今她隻管肯去了,兩個媳婦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

    為什麼我方才說等慢慢兒商量呢!”老爺忙問道:“她兩個怎的不好去?”太太滿臉含春說道:“好叫老爺得知,兩媳婦兒都有了喜了,老爺說可樂不可樂?”老爺聽了大喜,說道:“這等說,你我眼前就耍弄孫子了,有趣有趣。

    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兩個孫兒,使他成人,益可上對祖父矣!”太太道:“老爺隻這麼說,世間的事可就難得兩全。

    老爺隻想兩媳婦都有了喜,自然暫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個人兒,在衙門裡怎麼是個着落兒呀?” 老爺道:“然則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爺這話又來了,他舅母去,也隻好照管個大面皮兒呀!到了小于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兒,怎麼好驚動長輩兒去呢?所以我同媳婦兒為着這件事,為了這幾天難,總商量不出個妥當主意來。

    依兩媳婦的意思,是想求我給他買個人帶了去。

    ”老爺聽到這裡,才要繃臉,太太便吩咐說道:“老爺想玉格這麼年輕輕兒的哥兒,屋裡現放着兩媳婦兒,如今又買上個人,這不顯着太早嗎?我就說:‘斷斷乎使不得!就打着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準。

    ’老爺說,這話是不是?”老爺道:“通啊!太太這話是理,所以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 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講的夫妻一倫,恩義至重,非五十無子,斷斷不可無端置妾。

    何況玉格正在年輕,媳婦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此刻怎的講得到買人這句話?”太太見老爺的話沒一點動氣兒,便說道:“老爺不是說我說的是嗎?我說隻可管這麼說了,想了想真也沒法兒。

    老爺想,一個人家兒過日子,在京在外,是一個理。

    第一件,裡外的這道門檻兒,得分得清楚。

    玉格兒這一出去,衙門裡自然得有幾個丫頭女人。

    就是他舅母,也得帶兩三個人去。

    兩媳婦呢?少說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這一年的光景,他就這麼師爺也似的一個人兒住着,那班大些兒的女孩子和年輕的小媳婦子們,類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來進去的,可不覺得怪不方便的麼?老爺是最講究的這些,老爺你想想。

    ” 太太說到這裡,隻見老爺臉上,按着五宮,都添了一團正氣,說:“哎呀!太太你這一層,慮的尤其深遠,這倒不可不替那籌畫出個道理來,卻是怎樣才好?”太太聽這話,知有些意思了,接着說道:“兩媳婦兒不放心的也是這個。

    隻我不準他買人,就請示我,說:‘要不就在家裡的女孩子們裡頭,挑一個服侍他吧!’我說:‘你們倆瞧家裡這幾個丫頭,那裡還挑得出個象樣兒的來?”誰知她們兩個說這句話,敢是心裡早有了人了。

    ”老爺道:“她兩個心裡這人是誰?”太太笑道:“照這麼看起來,兩人到底還是兩小孩子,隻見得到一面兒,兩人隻一個兒勁的磨着我求我,替她們和老爺說說,要咱們上屋裡的這個長姐兒。

    老爺想這個長姐兒,怎麼能給她們?我隻說:‘這一個不能給你們哪!你公公跟前沒人兒啊!” 老爺一聽這句話,隻急得局促不安,說道:“啊!太太,你這句話卻講得大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着打頭呢!那丫頭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又那麼漆黑的個臉蛋兒,比小子倒 大着好幾歲,可怎麼給他呢?再者咱們這上屋裡,也真離不開了她。

    就拿老爺的衣裳帽子講,向來是不準女人們和那一起子小丫頭子們着手的,如今有她經管着,就省着我一半子,所以我心裡就那麼回複了兩媳婦兒了。

    ”老爺道:“咳!此皆太太不讀書之過也。

    要講她的歲數兒,豈不聞妻者齊也,明其齊于夫也;妾者接也,側也,雖接于夫而實側于妻也。

    太太你怎的把她同夫妻一倫,講起嫁娶的庚申來?況且女子四德,婦德婦言之後,才講得到婦容,何必論到面目上的黑白上去?”太太道:“這麼說,她是個貴州苗子,也沒什麼的?”老爺道:“太太你就不讀書,難道連‘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這兩句,也不曾聽得講究過?如今你不要給兒子納妾,也倒罷了的;既要作這樁事,自然要個年紀長些的,才好責成她抱衾問暖,聽雞視夜。

    況且我看長姐兒那個樣子,雖說相貌差些,還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賞罪人之子,何傷?又豈不聞罪人不孥乎?這話還都是末節而又末節者也!太太,你方才這話講的還有一層大不通處,你卻不想這長姐兒原是自幼侍候玉格的,從十二歲就在上房當差,現在标梅已過。

    如今兩個媳婦,既這等求你向我說,我要苦苦的不給他,卻叫她兩個心裡把我這個公公怎生看待?此中關系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和她們說‘我跟前沒人’起來,豈不大謬!” 安太太未曾和老爺提這件事,本就捏着一把汗兒,心裡卻也把老爺甚麼樣兒的左縫眼兒的話,都想到了,卻斷沒想到老爺會這麼一左,這一左倒誤打誤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時喜出望外,雖然暗笑老爺迂腐的可憐,卻也深服老爺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長夢多,遲一刻兒不定,老爺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話和這件事不對岔口兒來,又是塊糟,連忙說道:“老爺說的關系不關系這些話,别說老爺的為人講不到這兒,就是兩媳婦 兒,也斷不那麼想,總是老爺疼她們。

    既是老爺這麼說,等閑了我告訴她們是了!”老爺道:“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她在上房等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于忙得這麼着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

     就是那個丫頭,也是她娘的個拐脾子。

    ”太太這裡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呵!太太說那裡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

    ”說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奶奶。

     照這段書說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裡玩弄她家老爺麼?這還講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弄她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着了。

     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僞,性之真也。

     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才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她那個丫頭又是有個沖撞性兒,倘然老爺和她一說,她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這句話來,卻怎麼好?便暗地裡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和事人。

    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裡和金、玉姐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和她姐妹說道:“莫不是那事兒發作了?”她娘兒三個,便一同過來。

    安太太一見,便和舅太太說:“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和你妹夫說明白了。

    ”回頭便告訴兩媳婦說:“你公公竟把她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吧!”金、玉姐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隻說得句:“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了我。

    ”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

    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着望之俨然的臉上嚴霜凜凜;不提别話,第一句便問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和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 提并論的?”安公子聽了,一時摸不着這話從那裡說起,隻得含糊應了個“是”。

    這才聽他父親說道:“兩個媳婦遇了喜,她自己自然不好說了。

    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禀我一句?這也罷了!隻是她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

    安太太大家聽這話兒的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寂靜的聽着,要聽老爺怎麼個說法。

    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咕喇咕喇和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麼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着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着老爺說,卻又一邊望着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象說的是:“這個人,母親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奉侍,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人,帶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裡心裡不安、口裡苦辭的話,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麼段話不是。

    隻見老爺沉着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隻喂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你這話,好不糊塗!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太太這才明白,果是他父子在那裡對鑿起四方眼來了,便說道:“玉格這孩子真個的怎這麼擰啊!你父親既這麼吩咐,心裡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着你父親的話就是了,怎先鬧這些累贅。

    “公子見母親也這麼說,隻急得滿臉為難,說:“兒子怎麼敢擰,其如兒子心裡過不去呀!”安老爺聽了,益發不然起來,便厲聲道:“這話更謬,然則‘以父母之心為心’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講法?不信你這參贊大臣,連心都比聖賢高一層!” 安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吓得一聲兒不敢言語。

     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麼會湊趣的了,說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

    共總啊,哥還是臉皮兒薄, 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

    還是我來吧!”說着,坐在那裡,一探身子,拉着公子的胳膊說:“不用說了,快給你老爺、太太磕頭吧!”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裡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墜咕羅兒,可就不是話了,隻得跪下,謝了老爺。

    老爺這才有了些笑容兒,說道:“這便才是。

    ”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

    老爺又道:“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她一拜麼?”太太說:“可是該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兒多着的呢!”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的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為難;隻是迫于嚴命,不敢不道,遂又給舅母磕了個頭。

    便聽老爺拿着條沉甸甸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長姐兒呢?”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

     長姐兒在她那間房裡坐着,發了會子愣,隻覺一陣陣面紅耳熱,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時無聊之極。

    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煙袋兒來抽了抽,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氈子捆絲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着了,叼着煙袋兒,靠着屋門兒,一隻腳跷在門檻兒上,隻向半空裡閑望。

    正望着,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屋檐上,對着她撅着尾巴,喳碴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回西飛了去了。

    她此時一肚皮沒好氣,沖着那喜鵲,呸!啐了一口,說子:“瞎叫的是你媽的甚麼呢!” 正說着,又覺一個東西從廊檐上直挂下來,搭在她額腦蓋兒上,吓得她連忙一把抓下來一看,卻是個喜蛛兒。

    正看着,又是那個小喜兒跑來,說道:“姑姑哇!瞧了不得了,老爺那兒咦留哇喇的,翻着滿洲話,和大爺生氣。

    大爺直撅撅的跪着,給老爺磕頭賠不是呢!”她聽了這活,心裡轟的一聲,立刻連手腳都軟了,連忙擱下煙袋,拿起半碗兒冷茶來,漱了漱口,待上去打聽打聽,隻見一個女人迎頭跑來,一疊連聲兒的說:“老爺叫。

    ”她此刻正因老爺耽誤了她的心事,心裡有些不大耐煩, 聽得老爺叫她,一面唠叨說:“老爺好好兒的,又叫我作什麼呢?”一面便硬着個脖子,往上屋裡來。

    将走到上屋,她見舅太太和老爺、太太一處坐着。

    大爺、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

     幾個大小丫頭,也一溜兒伺侍着。

    外間還有許多女人們在那裡聽差,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

    她将進屋門兒,太太就告訴她說:“老爺這兒叫你,有話吩咐你呢!”聽着,她又往前走了兩步,便聽老爺吩咐道:“大爺現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時遇喜,不便坐車遠行。

    大爺身邊,一時無人伺候。

    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讨你去給大爺作個身邊人。

    我因平日看你也還穩重,再又是自幼兒伺候過大爺的,如今就給你開了臉,叫你服侍了他去。

    此後你卻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思典,聽你二位奶奶的教訓,刻刻知足自愛,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和兒媳不同,我自有家法!” 安太太一旁聽了這話,又怕決撒了事情,又怡委屈了丫頭,正要把老爺方才這話,從頭兒款款兒的說一遍給她聽,隻見她也不說長,也不問短,也不磕頭,也不禮拜,隻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格扇跟前,拿絹子捂了臉,就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

    安太太生怕老爺見怪,忙道:“丫頭,不許,這是怎麼說?老爺這兒吩咐你話麼!怎麼不知道好好答應呢?無論你心裡怎麼委屈,也是等老爺吩咐完了,慢慢兒的再回呀!也有就這麼長号兒、短号兒哭起來的?這可不象樣兒了!”金、玉姐妹素日本就待她最好,此刻見是她們屋裡的人了,越覺多番親熱,兩人隻圍着她,悄悄兒的勸她,說:“你瞧,老爺、太太這個樣兒的恩典,又是這麼大喜的事,你還有什麼委屈的地方兒呢?有什麼話,隻好好的說,快别哭了!”她娘兒三個,當下就這等一遞一句的勸了個不耐煩。

    無耐這裡隻管說破唇皮,萬轉千回,不住口兒的問;她那裡隻咬定牙根,一個字兒沒有,不住聲的隻哭。

     讀者,你道這一哭,可不哭得來沒些情理麼?卻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

    豈不聞語雲:“人各有志,不可相強。

    ”便是婦人女子的志向,也有個不同。

    有的講究個女貌郎才,不辭非鴉非風的;有的講究穿衣吃飯,隻圖一馬一鞍的。

    何況這長姐兒,還是從前因為她媽給她擇婿,決意不嫁,說過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也休想她離開太太;甚至太太日後歸西,她還要跟了當女童兒去的個人呢?要據她這番志向而論,莫講是安老爺吩咐,要把公子女龍媒給她作乘龍婿,便是佛旨綸音,要把她送到龍宮去作個龍女,也許萬兩黃金買不動她那不字兒。

    話雖這等說,但是她果然是鼻子底下還帶着嘴,此時正不妨大庭廣衆,侃侃而談,請老爺看看她這個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聽聽她這段話,是何等的光風霁月。

    便是老爺,又其奈她何。

     怎的就委屈到一個字兒沒有,隻不住聲的哭呢?這個情理,又在哪裡呢?噫嘻!原來她這副眼淚,不是委屈出來的,正是感激出來的。

    你道感激,怎的倒會感激得哭起來?讀者如果不信,隻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着朝廷施恩,放個好缺,那謝恩折子裡,必要用“感激涕零”這四個字。

    這長姐兒心裡想這個缺,她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兒了,怕的是想不到手;待說仗着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