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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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不免又驚訝又感動。

    現在交通如此不便,來的人居然不下五六十人之多,有些還來自遠處,不知他們是怎樣得到消息能及時趕到的。

    有的是全家從瓊斯博羅、費耶特維爾和洛夫喬伊趕來的,還帶着少數幾個黑奴。

    有不少小農從遠處渡河而來,有些克拉克人來自山林裡。

    還有些人則來自沼澤地裡,他們軀體巨大,個子卻很瘦,留着胡子,穿着土布衣服,戴着浣熊皮帽,臂上毫不費力地挽着步槍,嘴裡還嚼着煙草塊。

    他們全帶着自己的女人,一個個赤着腳陷進松軟的紅泥地裡,下嘴唇上沾滿了鼻煙。

    她們頭上戴着遮陽帽,臉色灰黃,像是害過瘧疾,可是臉洗得很幹淨,身上的花布衣服新近熨過,漿得也很挺括。

     附近的鄰居都全家出動。

    方丹奶奶拄着拐杖滿臉皺紋,幹癟枯黃,像是隻脫毛的老鳥。

    薩莉·芒羅和方丹太太跟在她後邊,她們牽扯方丹奶奶的衣裙,輕輕跟她耳語,想勸她在磚牆上坐下,可是她不領她們的情。

    她的丈夫老方丹大夫在兩個月以前剛剛去世,帶走了不少她老人家眼中的快樂而又帶有痛苦的生活情趣。

    凱思琳·卡爾佛特孤零零地站在一旁,用褪色的太陽帽遮住她低垂的臉面,因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也是造成這場悲劇的角色之一。

    斯佳麗見她身上的棉布衣服滿是油漬,一雙手上布滿斑點,而且污穢不堪,指甲裡也都是黑垢,連一點昔日大家閨秀的痕迹也不存在了。

    她看起來竟像個克拉克人,甚至比克拉克人還不如。

    她那一副懶懶散散,邋裡邋遢,不求上進的模樣,完全成了個窮苦白人。

    這使得斯佳麗感到非常詫異。

     &ldquo看她那樣子,即使現在還沒有吸上鼻煙,恐怕也為時不久了,&rdquo斯佳麗驚恐地想着,&ldquo上帝!她已經堕落到這種地步!&rdquo 她意識到上等人與窮白人之間的間隙是多麼狹窄時,她渾身顫抖,連忙從凱思琳身上轉移自己的目光。

     &ldquo我可多虧自己有足夠的創業精神,&rdquo想到這一層,她心頭湧起一陣自豪感,因為她明白在投降以後,她跟凱思琳一樣,也是一無所有,隻憑自己的一雙手和自己的頭腦。

     &ldquo看來我幹得還不算差,&rdquo她想着不覺擡起下巴,現出了笑容。

     可是她忽然看見塔爾頓太太正朝她怒目而視,急忙收起笑容。

    塔爾頓太太眼圈哭得紅紅的,她朝斯佳麗責備地瞅了一眼以後,又轉過去緊緊盯着蘇埃倫,那兇狠的目光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兆頭。

    在她身後站着她丈夫和她的四個女兒,她們都披着一頭紅發,在這莊嚴的場合顯得不合禮儀。

    她們黃褐色的眼睛依然像是有生氣的小動物的眼睛,勇猛而危險。

     此時艾希禮手持凱思琳的破舊的祈禱書,走到前面。

    衆人忙站定腳跟,摘下帽子,交叉雙手,連衣裙的窸窣聲也靜止了。

    艾希禮低頭俯視片刻,他頭上的金發閃耀着陽光。

    人群裡一片深深的寂靜,靜得連微風吹動木蘭樹葉的飒飒聲都清晰可聞,靜得連遠處的反舌鳥那令人厭煩的鳴叫,聽起來也那麼響亮,那麼哀傷。

    艾希禮開始誦讀祈禱文,衆人都把頭低下來,聽他那铿锵而抑揚頓挫的語調吐出簡短莊嚴的詞句。

     &ldquo哦!&rdquo斯佳麗想道,她的喉頭緊縮,&ldquo他的聲音多美,我真高興由艾希禮來給爸祈禱,我甯願要他,不要牧師。

    讓一個自己人給爸主持葬禮,總比一個陌生人強。

    &rdquo 在艾希禮讀到祈禱文中&ldquo靈魂在煉獄裡滌罪&rdquo的那一段時,那本是卡琳特意選給他念的,可是他卻突然把書阖上了。

    所有在場的人,隻有卡琳注意到這一點,她見艾希禮接着就開始念《主禱文》,她擡起頭來,迷惑地看了他一眼。

    艾希禮明白他們中有半數人從來沒有聽到過煉獄這個名字,至于那些聽到過的人,要是聽到他在祈禱中哪怕隻是暗示一下,像奧哈拉先生這樣的好人,也不能直接升上天堂,他們就會認為這是對奧哈拉的一種人身侮辱。

    因此,為了尊重公衆的感情,他就把這一段給省略了。

    艾希禮在念《主禱文》的時候,衆人都熱心地跟着他念,可是等他開始念《萬福瑪麗亞》時,他們的聲音卻逐漸低沉,終于陷入了沉默。

    原來他們都不曾聽到過這種祈禱,隻得偷偷地面面相觑。

    隻有奧哈拉家三姐妹和媚蘭以及塔拉的傭人應答着:&ldquo為我們祈禱吧,在現在和在我們死亡的時刻,阿門。

    &rdquo 然後艾希禮擡起頭來,站立片刻,心裡躊躇着。

    這時衆人都調整姿勢,站立得随便一些,一面都看着他,準備聽他發表長篇演說。

    大家都以為儀式還要繼續下去,決沒有想到一次天主教的祈禱式就這樣快的告一段落。

    縣裡的葬禮通常總是拖得很長,主持儀式的衛理公會和浸禮會的牧師一般都沒有固定的祈禱詞,他們往往根據環境需要,即興編出一套話來,一直講得送葬者眼淚汪汪,逝者親屬中的女性傷心得尖叫起來才肯罷休。

    如若鄰居們看到牧師在他們敬愛的朋友靈前的祈禱式做得十分簡短,他們就會感到震驚,感到悲痛和憤慨。

    這一層,艾希禮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今後一連幾個星期,這件事會在人家的飯桌上作為談話資料,而且縣裡人一定會指摘奧哈拉家的幾個姑娘對父親沒有盡到應盡的孝道。

     于是他急忙向卡琳投去表示歉意的一瞥,接着又低下頭,一句句地背誦聖公會的葬禮祈禱文,那是他在十二橡樹給黑奴舉行葬禮時念慣了的。

     &ldquo我是複活之主,是永生之主&hellip&hellip不論是誰&hellip&hellip信仰我者永不死滅。

    &rdquo 這段話他記得不太清楚,所以他說得很慢,有時他稍微停頓一下,一面想,一面說。

    可是這一來卻加強了節奏感,使他的話更有感染力,剛才一些淚痕已幹的人,又重新摸出手帕。

    在場的大都是堅定的衛理公會和浸禮會教徒,他們本以為天主教的祈禱式定是冷冰冰的,羅馬天主教的儀式,此刻卻開始改變了他們的看法。

    斯佳麗和蘇埃倫同樣莫名其妙,隻覺得他念的祈禱詞很美,給人以安慰。

    隻有媚蘭跟卡琳兩人心裡明白,這位笃信天主的愛爾蘭人現在卻用英國國教的祈禱式送他長眠地下。

    至于卡琳,過分的哀傷已使她要暈過去了,艾希禮的背叛行為更叫她難受萬分,也沒有力量表示異議了。

     艾希禮念完以後,睜大他憂傷的灰眼睛環顧了一周,稍一停頓,他的眼睛盯住威爾的眼睛問道:&ldquo還有誰想說些什麼嗎?&rdquo 塔爾頓太太神經質地顫動了一下,可是還沒等她來得及動作,威爾已搶先一步,站到棺材前頭,開始說話了。

     &ldquo諸位朋友,&rdquo他用平淡的聲音說道,&ldquo我第一個在這裡說話也許你們認為我未免不太懂禮。

    因為我認識奧哈拉先生才不過一年,而諸位跟他已經有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交情。

    可是我這樣做是有理由的。

    假如他能多活一個月左右的話,我就有權利可以叫他一聲爸爸了。

    &rdquo 人群裡頓時掀起了一陣驚詫的微波,因大家都有良好的教養,還不至于交頭接耳,卻也站不安穩,都把眼光投向低頭默立的卡琳。

    威爾暗中鐘情于她,這是人所皆知的。

    威爾注意到衆人目光的投向,但隻是佯作不知,他繼續往下說: &ldquo但等亞特蘭大城裡的牧師一到,我馬上就要跟蘇埃倫小姐舉行婚禮,因此我覺得也許我有權利第一個發言。

    &rdquo 人群中發出一片輕微的咝咝聲,像是一群惹惱了的蜜蜂在人群中飛過,把威爾後面的話聲給淹沒了。

    那咝咝聲中含有憤慨,也含着失望。

    人人都喜歡威爾,并且因他為塔拉所做的事而敬重他。

    人人都知道他愛的是卡琳,現在忽然聽見他要娶的竟是為衆人所唾棄的蘇埃倫,心裡都感到很不舒服。

    一個好好的威爾,怎麼去跟那個令人讨厭、鬼頭鬼腦的蘇埃倫結婚呢? 一時間氣氛緊張。

    塔爾頓太太的眼睛開始噴出怒火,嘴唇努着像要想說話,卻還沒發出聲來。

    在沉默之中,大家聽見麥克雷老人在大聲問他的小孩子,剛才威爾說了些什麼。

    威爾面對着大家,依然神态自若,然而他淡藍色的眼睛卻似乎在說,&ldquo看你們誰敢說我未婚妻的不是!&rdquo這時出現了兩種力量的較量,一種是對威爾的敬愛,一種是對蘇埃倫的蔑視。

    終于威爾取得了勝利,他接着往下說,仿佛剛才隻不過是自然地略為停頓了一下而已。

     &ldquo我不像諸位那樣,能有幸見到奧哈拉先生的壯年時代。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是一個老年紳士,而且頭腦也有些不太清楚。

    可是我曾經聽到過諸位說起他一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