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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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剔,一定是什麼都料理得井井有條的,&rdquo她用手帕擦掉手上的污穢,心裡想道,&ldquo這裡簡直像個豬圈,他這店是怎麼開的!他若是把貨物都撣刷幹淨,放在前面顧客易見的地方,生意一定會好得多。

    &rdquo 他的貨物是這副樣子,他的賬目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得去看看他的賬簿,她想着,便拿起燈走到鋪子前面。

    夥計威利拿來一本積滿灰塵的總賬本,不情不願地遞給了她。

    他年紀很輕,但看來是抱着跟弗蘭克同樣的意見,認為女人不該過問做生意的事情。

    斯佳麗聲色俱厲地給了他一個下馬威,立即吩咐他出去吃飯。

    等他走開以後,她才覺得好過一些,因為他那不表贊同的情緒實在叫她懊惱。

    她先坐在火爐旁一張繃子坐墊的椅子上,擡起一隻腳塞在另一隻大腿下,把賬簿打開放在膝蓋上。

    此時正是午飯時間,街上沒有行人,店裡也沒有顧客,店堂裡就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慢慢地翻動賬頁,細細審視一行行的名字和數目。

    賬是弗蘭克親手記的,像銅版雕刻那樣,難以辨認。

    她看着看着,不禁皺起眉頭。

    果然不出她所料,從賬簿上出現了新的證據,足以說明弗蘭克缺少做生意的頭腦。

    賒欠的總數至少有五百元之多,有些已經拖欠了好幾個月。

    欠款的大多是他們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梅裡韋瑟家和埃爾辛家在内。

    平時她聽弗蘭克說起人家欠賬的事時,略有微不足道的意味,她以為數字一定很小,沒料到竟是一筆巨款。

     &ldquo他們若是付不出錢,為什麼還要不斷地來買呢?&rdquo她煩躁地想道,&ldquo他若是知道他們還不起錢,為什麼還肯繼續賣給他們?他若是肯向他們催讨,有不少人還是還得起的。

    比如埃爾辛家,他們能夠給範妮做緞子結婚禮服,為她舉行盛大的婚禮,當然是還得起欠他的錢的。

    弗蘭克心腸太軟,人家正好利用他這個弱點。

    他隻要把欠款收回一半,就可以買下鋸木廠,而且不難為我儲存準備明年需付的稅款。

    &rdquo 于是她想:&ldquo弗蘭克居然要辦鋸木廠,真是活見鬼,一個小小的店鋪,被他弄成了個慈善機構,他還怎麼能從鋸木廠裡賺錢,隻怕要不了一個月,就會被司法長官沒收。

    哼,這店鋪讓我來管,也會比他管得更好。

    鋸木廠由我來辦,也一定比他強,盡管我對木材生意完全是外行。

    &rdquo 認為一個女人能夠把做生意的事辦得跟男人一樣好,甚至比男人更好,這是種驚人的思想,在認為男人是無所不能而女人則一無所能的傳統中萌發出來的這個思想,又是一種革命的思想。

    當然,她過去就曾發現過這個傳統未必正确,可是她一直把這個不尋常的思想,當作一個有趣的假想埋藏在心頭,從沒有把它流露出來。

    她靜靜地坐在那裡,厚厚的賬簿攤在膝蓋上,嘴巴微微張開,頗為驚訝地回想起在塔拉那艱辛的幾個月間,她承擔了男人的職責,而且幹得非常出色。

    她從小腦子裡就被灌輸進一種思想,說是女人單獨是辦不成事情的。

    可是在威爾到來之前,偌大的塔拉莊園一直是由她一人經營的。

    不錯,不錯,她在心裡斷斷續續地想道,我看沒有男人的話,世界上不論什麼事女人都能夠做到&mdash&mdash隻除了生孩子,不過,不曉得,神經正常的女人,若是能夠辦得到,是誰也不願意生孩子的。

     她一想起自己居然跟男人一樣能幹,心裡猛然升起一陣自豪感以及想證實自己能力的強烈願望。

    她要像男人一樣地掙錢,掙來的錢歸她自己,既不需要向男人要錢,也不需要向男人說明用途。

     &ldquo我假如自己有錢把那鋸木廠買下來該多好,&rdquo她大聲說了,又歎了口氣。

    &ldquo我一定能辦得很興旺,而且我連一個木片都不允許賒賬。

    &rdquo 她又歎了口氣。

    她明白沒地方可弄到錢,所以這念頭隻不過是空想。

    可是弗蘭克隻消把欠款收回就可以把鋸木廠買下來。

    買下廠子以後,賺錢是不成問題的,到那時她定要想辦法把經營改善一下,改變以前的老樣子。

     她從賬簿背後撕下一頁紙,把欠款達幾個月仍沒有歸還的名單抄下來,打算一回到家裡就跟弗蘭克談這樁事。

    她要叫他明白,欠賬的人即使是老朋友,但欠賬總是該還清的。

    她一定要跟他說,即使惹得他煩惱她也不管。

    她曉得弗蘭克膽子小,臉皮嫩,愛聽人家說好話,甯肯丢了錢也不願逼人家還債。

     他也許會說,人家現在拿不出錢來。

    那也可能是事實,因為大家的确都很窮。

    可是家家多少都有幾件首飾或是銀器,或是有點不動産之類,不妨拿來抵現金折價。

     她想象得出,要是跟弗蘭克說出這個主意,一定會使他唉聲歎氣,怎麼,要把老朋友的首飾和财産拿過來?好吧,她聳聳肩膀,他愛歎氣盡管歎氣。

    反正我要跟他說,也許他樂意為了友誼而受窮,可是我不幹。

    弗蘭克若是一點膽量也沒有,就别想弄出什麼名堂來。

    可是他非得有所發展不可,他一定得去掙錢,哪怕是由我來當家逼着他幹。

     她于是急忙把名單抄下來,眉頭緊鎖着,舌尖舐着牙齒咂咂作響。

    忽然門一開,一陣冷風灌進店堂,隻見一個高個子踏着印第安人的輕快步伐走進來,她擡頭一瞧,原來是白瑞德。

     他穿着華麗,一身新裝,大衣外面一件時髦的鬥篷披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他接觸到她的目光時,把高禮帽摘下來,朝她深深地鞠躬,一手放在胸前潔白的打褶襯衫上。

    他的眼睛大膽地掃視着她,一口雪白的牙齒在褐色的臉龐上閃閃發亮。

     &ldquo我親愛的肯尼迪太太,&rdquo他朝她走過來,&ldquo我最最親愛的肯尼迪太太!&rdquo說着他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她先是吃了一驚,像是見到鬼魂進了店堂,随即她連忙把腳放下,身子坐直,冷冷地瞅着他。

     &ldquo你來幹什麼?&rdquo &ldquo我拜訪過皮特小姐,知道你已結婚,趕緊前來向你道喜。

    &rdquo 她想起那天在他面前受到的屈辱,羞得滿臉通紅。

     &ldquo虧你還有膽來見我!&rdquo她嚷道。

     &ldquo恰恰相反,你怎麼有膽見我?&rdquo &ldquo哦,你是個頂頂&mdash&mdash&rdquo &ldquo我們休戰好不好?&rdquo他低頭看着她,臉上閃現随便的微笑,笑得很輕率,可是并不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也不對她的行為有所責難。

    于是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然而卻是一種難堪的苦笑。

     &ldquo真可惜他們沒把你絞死!&rdquo &ldquo我怕别人的想法也都跟你的一樣。

    得了,斯佳麗,放寬松一點,你那模樣像是忍受了一次奇恥大辱,這可有點不太合适。

    我上回跟你開的,呃&mdash&mdash開的小玩笑,你早已不放在心上了吧。

    &rdquo &ldquo玩笑?哈!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rdquo &ldquo哦,你會忘記的。

    你不過是故意裝出憤慨的樣子,以為這樣才合适,才值得尊敬罷了。

    我可以坐下嗎?&rdquo &ldquo不。

    &rdquo 他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咧開了嘴。

     &ldquo我聽說你連兩個星期都不肯等我,&rdquo他假裝歎了口氣,&ldquo女人可真是水性楊花!&rdquo 他見她不吭聲,便接着說下去。

     &ldquo跟我說,斯佳麗,這話隻限于我們兩人之間&mdash&mdash隻限于我們兩個老朋友,兩個知己朋友之間&mdash&mdash你說你若是耐心等我出獄,是不是更明智一點?要不,你是不是覺得,跟弗蘭克·肯尼迪結婚,比起跟我非法來往更有吸引力呢?&rdquo 像往常一樣,他的冷嘲熱諷總要引得她火冒三丈,他的厚顔無恥總要弄得她又好氣又好笑。

     &ldquo别胡說八道。

    &rdquo &ldquo有一個問題我思索再三,始終得不到解答,你是不是可以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呢?我想要知道的是,你能夠跟一個你對他既不熱愛,又無深情的男人結婚,而且嘗試了一次以後,還願意經曆第二次,難道你跟所有的嬌柔女性全不一樣,對這樣的婚事不覺得嫌惡,不會巧妙地退縮嗎?要不也許是我弄錯了,原來南方女性并不是那麼嬌柔的吧?&rdquo &ldquo白瑞德!&rdquo &ldquo好,答案有了。

    我始終覺得女人有一種堅韌性和耐受力,是男人所不知道的,盡管我從小就聽人家說女性都是脆弱、溫柔和敏感的。

    不過按照歐洲大陸的成規,夫妻雙方有了愛情,是一種很不可取的結合方式。

    事實上毫無情趣可言。

    歐洲人的這種婚姻觀念,我向來認為是正确的。

    結婚為了方便,戀愛得到快樂。

    這是一種明智的制度,你說對嗎?你跟歐洲人的觀念,其實比我想象的還要更接近一些。

    &rdquo 她真想對着他大吼大叫:&ldquo我結婚不是為了方便!&rdquo可是不幸的是,她此刻已經吃癟了,她對自己的無辜無論怎麼提出抗議,隻會招緻更加犀利的抨擊。

     &ldquo你現在怎麼樣啦?&rdquo她冷冷地說,急于想換個話題,&ldquo你是怎麼從監牢裡出來的?&rdquo &ldquo噢,那個!&rdquo他打了個輕松的手勢說,&ldquo沒費多大事,他們今天上午就給我放了。

    我隻是在我華盛頓的一位朋友身上使了點微妙的敲詐手段。

    他在聯邦政府的議會裡占有相當高的地位,是個傑出的人物。

    當年我給南方邦聯買毛瑟槍和裙環,他就是把貨物賣給我的北佬英勇愛國志士之一。

    我通過适當的渠道,讓他知道我的困難處境後,他馬上運用他的權勢,于是我就被釋放了。

    權勢就是一切,至于有罪無罪,無非是一個學術問題罷了。

    &rdquo &ldquo我敢起誓,你不會是無罪的。

    &rdquo &ldquo不錯。

    現在反正我不會陷入法網,我不妨跟你實說,我的罪孽,簡直不亞于該隐92。

    那黑鬼确實是我殺的。

    他竟敢在一個白種女人面前傲慢不遜,我作為一個南方的上等人,還有什麼别的辦法?還有我既然對你招認了,我得承認我曾經在一家酒吧間裡,跟一個北佬騎兵争吵了幾句便開槍打死了他。

    我那件小小的過錯至今沒有受到過追究,所以看來大概别的什麼倒黴的替死鬼為此上了絞架。

    &rdquo 她聽見他對殺人的事如此津津樂道,吓得血都涼了。

    她剛想從道義上譴責他幾句,忽然記起了埋在塔拉葡萄藤下的那個北佬。

    她自己對那件事并沒有感到良心上有什麼不安,仿佛她不過在路上踩死了一隻蟑螂似的。

    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是跟白瑞德一樣有罪,沒有資格對他進行審判。

     &ldquo而且,既然我像是要把一切都和盤托出,那麼我還得告訴你,不過要絕對保密(就是說不要告訴皮特小姐),那筆錢确實是我拿的,現在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銀行裡。

    &rdquo &ldquo那筆錢?&rdquo &ldquo是的,就是北佬急于想知道的那筆錢。

    斯佳麗,那天我沒有把你要的錢給你,并不完全是因為小氣。

    我若是開張支票給你,他們就可以跟蹤追查,恐怕你連一分錢也未必能到手。

    我隻能寄希望于自己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我知道這筆錢放在那裡相當安全,因而萬一出現了最最不利的情況,就是說,叫他們發現了存錢的地方,要想把那筆錢取走,那麼我就要把戰争期間出售槍支彈藥給我的每一個北佬愛國志士的名字,統統公布于衆,這樣就會鬧得滿城風雨,叫他們沒法收場,因為其中有些人現在已經在華盛頓身居高位。

    事實上,我這一次能夠出獄,正是我恫吓他們說要吐露真情的效果。

    我&mdash&mdash&rdquo &ldquo你的意思是不是說&mdash&mdash南方邦聯的金币真的落到了你的手裡。

    &rdquo &ldquo不是全部,我的上帝,不,跑封鎖線的商人大約有五十來人或五十多人,大家都在拿騷、英國和加拿大存有不少錢。

    我們在南方邦聯人中間很不得人心,因為他們還不如我們狡猾。

    不過我得了将近五十萬,你想,斯佳麗,五十萬塊錢,假如你能按捺一下你那火冒的性子,不急着跟别人再次結婚的話!&rdquo 五十萬塊錢。

    她想到這麼多的錢,便覺心裡一陣隐隐作痛。

    他最後那句嘲諷她的話,她根本沒有聽進去。

    她覺得在這個貧困受苦的世界上有這樣多的錢,簡直叫人難以置信,錢這樣多,多得令人吃驚,卻叫别人輕而易舉地拿走了,而且拿到錢的人又并不是急于需要錢的人。

    可是她隻有一個年長多病的丈夫和這肮髒寒酸的小店鋪,同時她又要面對一個充滿挑戰和敵意的社會。

    像白瑞德這樣一個為人所共棄的敗類有這樣多的錢,她肩負着沉重的擔子反而沒有多少錢,世道未免太不公允了。

    她恨他,恨他坐在那裡,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對她揶揄笑罵。

    哼,她絕不恭維他,說他乖巧機靈,叫他得意忘形。

    不,她要挖空心思用惡毒的話刺痛他。

     &ldquo我想你大概覺得拿了南方邦聯的錢,可以問心無愧吧。

    你自己也知道這分明是百分之一百的偷竊行為。

    憑我的良心,你這種錢送給我,我也不要。

    &rdquo &ldquo我的天,今天的葡萄怎麼特别酸起來啦!&rdquo他假裝皺起眉頭嚷道,&ldquo那麼你說我是偷了誰的錢呢?&rdquo 她沒有作聲,一時想不出他到底是偷了誰的。

    歸根到底,弗蘭克所做的跟他并沒有什麼不同,隻不過程度上遠遠不及他罷了。

     &ldquo我手頭的錢,有一半是應該歸屬于我的,&rdquo他繼續說,&ldquo是那些北佬愛國志士幫我正正當當地賺來的。

    他們背着政府把禁運的貨物賣給我,我可得到百分之一百的利潤。

    有一部分我是靠囤積棉花賺來的。

    戰争剛開始的時候,我廉價買進一批棉花,等到後來英國紗廠急需棉花,我就以一塊錢一磅的高價抛出。

    還有一部分是做糧食投機買賣賺來的。

    你想這些錢都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為什麼要叫北佬白白拿走?至于其餘的部分,那是屬于南方邦聯的。

    當時我受邦聯政府的信任,把棉花偷運出封鎖線,在利物浦以吓人的高價賣出去,再以賣棉花的錢買皮革、槍支和機器運回來。

    這些,我全都一一辦到了。

    我還奉命把賣得的金币以我私人的名義存在英國的銀行裡,以便建立我個人的信用。

    我總還記得,後來封鎖線加緊控制,連一條船也出不去,進不來,那筆錢就隻好存在英國銀行裡。

    你說我該怎麼辦?把錢從銀行裡提出來,想辦法運到威爾明頓去,結果勢必被北佬截去,我不成了白癡嗎?封鎖線被嚴加控制能說是我的過錯嗎?我們的戰事失利能說是我的過錯嗎?那筆錢是南方邦聯的,固然不錯,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南方邦聯了&mdash&mdash雖然聽有些人說,你們始終不願接受這一事實&mdash&mdash我該把錢交給誰呢?交給北佬政府嗎?所以我很不情願别人把我當作竊賊看待。

    &rdquo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隻皮煙匣,抽出一支長雪茄,得意地聞了一聞,同時裝出一副焦急的神情看着她,像是想仔細聽聽她的意見。

     見他的鬼去,她想,他總是能比我搶先一步。

    我明明曉得他的論調有不對頭的地方,可我就是抓不住他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