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賽查·皮羅多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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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跟皮羅多談生意的商人,都看出花粉商心裡很氣,但當着他們沒有發作。

    他想也許杜·蒂埃已經變老實了,從前犯的事或者是被一個發急的情婦逼出來的,或者是賭輸了錢想翻本;一個年紀輕輕而說不定正在忏悔的人,當衆受到一個正派人責備,很可能走上犯罪和悲慘的路。

    皮羅多這好人兒便拿起筆來在杜·蒂埃的票據背後簽了字,作了保,嘴裡還說,對一個過去在店裡出過力的青年,他很樂意幫這點兒小忙。

    皮羅多說着這些遮面子的假話,臉都紅了。

    杜·蒂埃受不住皮羅多的目光,當下就懷恨在心,而且永遠記着,像魔鬼對天使一樣。

    在金融界做投機好比走繩索,杜·蒂埃可是把平衡棒拿得很穩,内裡還空虛的時候,外表已經衣冠楚楚,俨然是個富家兒了。

    他一朝買進了自備小馬車,就永遠坐下去。

    上流社會的人都是一邊作樂一邊做買賣,把歌劇院當作交易所的分店,全是現代的杜·卡萊派頭。

    杜·蒂埃在這個社會裡居然站住了腳。

    他在皮羅多家認識了羅甘太太,靠她幫忙,很快就鑽進金融界大頭的圈子。

    到那個時候,杜·蒂埃的富裕就不是徒有虛名的了。

    由于羅甘的介紹,他和紐沁根銀号關系很好,又跟格萊弟兄和上層銀行界搭上了。

    誰也不知道這年輕人手裡調度的大量資金從哪兒來的,大家認為他的成功是靠他的聰明和誠實。

     王政複辟使賽查變成一個人物。

    政局動蕩,他當然把那兩件生活中的小事給忘了。

    自從他受了傷,他對保王黨的政治主張早就十分冷淡,隻是為了面子關系還站在保王黨一邊,好像始終不曾動搖過;人家也還記得他共和三年效忠王室的事。

    正因為他自己一無所求,以上的兩點使當局特别想擡舉他。

    他連一個操練的口号都喊不上來,卻被任為民團的大隊長。

    一八一五年,始終跟皮羅多作對的拿破侖把他撤職了。

    “百日”期間,皮羅多是本區進步黨人的眼中釘。

    商人們在政治上分派别就是從一八一五年開始的,以前他們隻一緻要求時世太平,好做生意。

    第二次複辟,政府改組市級機構,州長有心叫皮羅多做區長。

    花粉商聽着老婆勸告,隻接受了副區長的職位,免得太顯露。

    人家看他謙虛,對他愈加重視;區長法拉梅·特·拉·皮耶第埃也和他交了朋友。

    遠在玫瑰女王給保王黨人做通訊機關的時代,皮羅多就常常看見拉·皮耶第埃到店裡來;所以塞納州州長向皮羅多征詢區長人選,皮羅多便把他推薦了。

    從此以後,區長請客就沒有忘記過皮羅多夫婦。

    賽查太太還時常陪着上流社會的漂亮太太在聖·洛克教堂替窮人募捐。

    輪到市政官員受勳的時節,拉·皮耶第埃熱烈支持皮羅多,說他在聖·洛克受過傷,對波旁家忠心耿耿,在群衆之間又有相當名氣。

    政府原想大發勳章,摧毀拿破侖的事業,借此也可收買人心,為波旁家拉攏一批藝術家,科學家和各行各業的商人。

    于是皮羅多就被列入受勳的名單。

    這個榮譽和皮羅多在區裡的聲望正好相配;他本來百事順利,這一下更長了他的志氣。

    區長一告訴他受勳的消息,花粉商更覺得剛才說給太太聽的那樁買賣非做不可,以便盡早脫離花粉業,踏進巴黎高等布爾喬亞的圈子。

     那時賽查四十歲。

    因為在工場裡幹活,臉上早有了皺紋,稠密的長頭發略微帶着銀色,被帽子壓成亮晶晶的一圈。

    前面的頭發把腦門畫出五個尖角。

    額角開朗,足見他生活樸素。

    濃厚的眉毛并不可怕,因為他的藍眼睛一清如水,目光跟他老實人的額角完全一緻。

    塌鼻梁,大蒜鼻,神氣好像巴黎那種大驚小怪的傻瓜。

    嘴唇很厚,肥大的下巴長得筆直。

    紫堂堂的四方臉,在整個相貌和皺紋的分布上,顯出鄉下人那種毫無掩飾的狡猾。

    四肢肥大,闊背,大腳,渾身都是力氣,樣樣都說明他是個移植到巴黎來的鄉下人。

    出身的标記即使不是全身都有,單看他毛茸茸的大手,皮膚打皺的手指,粗大的骨節,四方的闊指甲,也就夠了。

    他嘴角上挂着一團和氣的笑容,像招待顧客一樣;但他的笑容也是志得意滿,心情和順的表現。

    他的猜疑從來不超出做生意的範圍,一離開交易所,一合上賬簿,他就把機詐的心思丢開了。

    他認為做買賣不能不提防,正像不能不開發票一樣。

    他那張信心十足的滑稽面孔,又得意又和氣,倒也頗有特色,不完全像巴黎布爾喬亞那麼平凡。

    要沒有這種天真的,自命不凡的表情,他會顯得太威嚴的;正因為有了可笑的地方,他才能跟衆人接近。

    平時說話總反剪着手,自以為說了句風流的或是精彩的話,會不知不覺的踮着腳尖,把身子往上挺兩下,再重重的放下腳跟,仿佛專為加強語氣。

    争論熱烈的時候,他有時突然打個轉身,往後走幾步,好似要找些理由,再回過頭來應付人家。

    他從來不打斷别人的話;這個講禮貌的作風常常使他吃虧;人家把話說完了,走了,他竟來不及開口。

    他做買賣是老經驗,由此養成的某些習慣,有人認為是怪脾氣。

    有什麼不能兌現的票據,他都交給書辦,從此不問,除非是去收回本利和賠償的手續費;他讓書辦代他追讨,直到債務人破産為止。

    破産以後的程序,賽查從不參加,他不出席債權人會議,隻保存着票據。

    這套辦法和絕對瞧不起破産人的心理,都是向拉貢學來的。

    拉貢憑着做生意的經驗,覺得打官司曠時廢日,協議書上規定的清償成數不但微乎其微,而且靠不住,犯不着浪費時間去來回奔走,聽不老實的破産人花言巧語的搪塞。

     拉貢說過:“破産的倘是個規矩人,将來能夠爬起來的話,一定會還你錢。

    倘若他一無辦法,真正倒黴,難為他有什麼用?倘是個壞蛋,那就永遠不會有希望。

    你嚴厲出了名,大家知道你絕不通融,沒法叫你讓步,那麼隻要人家還得出,一定會還你的。

    ” 賽查逢到約會必定準時,對方遲到十分鐘,他就走,怎麼也挽留不住;這個脾氣逼得跟他打交道的人也不得不準時。

     他的裝束跟他的相貌和生活習慣很調和。

    他固執得很,非戴白領帶不可。

    挂在脖子底下的四隻角上有他妻子或女兒做的挑繡。

    斜紋布的方襟背心一直蓋到他的大肚子上,因為他已經有些發胖了。

    藍褲子,黑絲襪,鞋子上打的結常常松開。

    老是嫌太大的橄榄青常禮服,加上一頂闊邊的帽子,使他模樣很像一個朋友會會員。

    為了星期日晚上的應酬,他換一條綢的紮腳褲,一雙銀搭扣的鞋子,還穿上那件永不離身的方襟背心,領口略微敞開,露出胸前的百裥頸圍。

    栗色大氅的衣襟很大,下擺很長。

    到一八一九年為止,他都挂着兩條平行的金表鍊,但第二條隻有正式穿扮才挂出來。

     這便是賽查·皮羅多。

    他是個好人,可是掌管命運的主宰不曾給他足夠的聰明,他既不能從全局來看政治看人生,也不能超出中等階級的水平,樣樣事情隻會照老規矩辦理;所有的見解都是聽來的,不加思考的随便應用。

    他沒有眼光,但是天性厚道;相當俗氣,但是奉教虔誠;他的心是純潔的。

    這顆心中隻有一股專一的愛,成為他生命的光與力;他向上爬的欲望,學到的些少知識,都是為了他對妻子和女兒的感情。

     至于三十七歲的賽查太太,跟彌羅島上的維納斯女神太相像了,認識她的人,在特·李維埃侯爵把那座美麗的雕像運到巴黎的時候,都看作是賽查太太的肖像。

    可是不出幾個月,她就飽經憂患,白得耀眼的皮色很快染上了一層黃黃的色調,美麗的綠眼睛四周,那藍圈很凄慘的變成了黑的,肉也陷下去了,神氣像個老年的聖母。

    因為她雖然潦倒憔悴,還保存着溫柔和天真;眼神雖然凄涼,仍舊那麼清朗,叫你不能不承認她始終是個端莊穩重的美人兒。

    在賽查不久要開的跳舞會裡,美麗的賽查太太還得放出最後一道光芒,引人注意。

     每個人一生都有一個頂點,在那個頂點上,所有的原因都起了作用,産生效果。

    這是生命的中午,活躍的精力達到了平衡的境界,發出燦爛的光芒。

    不僅有生命的東西如此,便是城市,民族,思想,制度,商業,事業,也無一不如此;像王朝和高貴的種族一樣,都經過誕生,成長,衰亡的階段。

    這個盛衰的規律怎麼能施諸萬物,不爽毫厘的呢?在疫疠盛行的時期,連死亡也有猖獗,緩和,複發和酣睡的階段。

    我們的地球本身也許隻是一支曆時較久的火箭。

    曆史把世界上萬物盛衰的原因揭露之下,可能告訴人們什麼時候應當急流勇退,停止活動;但是雄圖大略的霸主也罷,演員也罷,女人也罷,作家也罷,都不聽這個忠告。

     賽查不知道他已經登峰造極,反而把終點看作一個新的起點。

    史不絕書的滅亡傾覆的事迹,多少帝王與财閥的家世提供了那麼顯著的例子,賽查可不知道原因所在;而那些帝王與民族也不曾想到把原因大書特書,昭示後世。

    結果與原因不能保持直接關系或者比例不完全相稱的時候,就要開始崩潰:這個原則支配着民族,也支配着個人。

    我們為什麼不立一些新的金字塔,随時把這個原則提醒大家呢?其實這一類的紀念碑觸目皆是:例如種種的傳說和建築物告訴我們許多過去的事,證明頑強的命運變化莫測,一舉手之間就能把我們的幻想抹得幹幹淨淨,也證明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歸納起來不過是一個觀念罷了。

    特洛亞戰争和拿破侖的事迹僅僅是幾首詩。

    但願我這個故事能夠成為歌詠布爾喬亞興亡遞嬗的詩篇。

    雖然這些變化太猥瑣了,沒有一個詩人注意過;但變化的意義是偉大的,因為這裡所牽涉的不止是一個單獨的人,而是整個受苦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