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賽查·皮羅多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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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夥計對她換了一副态度,裝出俨然的樣子,仿佛他們之間已經有了默契。

    于是公斯當斯沒說明什麼理由,隻勸賽查把斐迪南歇掉。

    賽查也表示同意,辭退夥計的事算是定局了。

    在打發他的三天之前,一個星期六晚上,皮羅多清點月底的現金,發覺少了三千法郎。

    他大吃一驚,還不是為了損失,而是因為鋪子裡的三個夥計,一個廚娘,一個雜差和幾個長工都犯了嫌疑。

    叫他疑心哪一個好呢?皮羅多太太從來不離開賬台。

    管出納的包比諾是拉貢先生的内侄,隻有十八歲,宿在店裡,是最老實不過的青年。

    他賬上的數目跟櫃子裡存的現金不符,可見是結過賬以後出的事。

    皮羅多夫妻倆決定暫不聲張,在店裡私下留神。

     杜·蒂埃承認那些路易是他拿的。

    東家翻開賬簿,杜·蒂埃名下并沒記上借支的數目。

     最小的孩子便是這出戲的主角。

    賽查在十四歲上識得字,能寫能算,帶着一個金路易離開本鄉,步行到巴黎去找出路。

    都爾的一家藥店老闆介紹他進拉貢的花粉鋪,做個打雜的小厮。

    那時他的全部家當不過是一雙底上有鐵釘的皮鞋,一條紮腳褲,幾雙藍襪子,一件花背心,一件鄉下人穿的上衣,三件厚厚實實的粗布襯衫和他上路用的棍子。

    頭發雖則剪得像唱詩班裡的孩子,可是身體結實,到底是都蘭地區的人。

    他有時像他同鄉人一樣懶散,但成家立業的願望把這一點給補救了。

    他既不聰明,也沒受過什麼教育,卻是天性正直,一絲不苟,像他的母親。

    照都蘭的俗語說,他母親是個有錢難買好心腸的女人。

    賽查吃了東家的,每月拿六法郎工錢,睡在閣樓上,靠近廚娘的卧室搭一張破床。

    夥計們指點他打包,送貨,掃街,掃棧房,一邊教他幹活,一邊拿他打哈哈。

    按照小商店的習慣,師兄傳授本領,說笑打趣也是一個重要項目。

    拉貢先生和拉貢太太跟他說起話來好像他是條狗。

    他在街上跑了一天,夜晚兩隻腳痛得要命,肩膀像斷下來似的;可是沒有一個人理會學徒的苦處。

    在所有的京城裡,隻顧自己不顧别人是天經地義;賽查嘗到這種冷酷的滋味,覺得巴黎的生活苦極了。

    他晚上一邊哭一邊想着都蘭。

    那邊的鄉下人做起活來才悠閑呢:泥水匠慢吞吞的砌着牆,很聰明的把勞動和懶散聯在一起。

    但他還來不及想到逃跑就睡着了,因為第二天早上還得出差,他又生來像看家的狗一樣盡職。

    他偶爾嘀咕幾句,領班夥計就嘻嘻哈哈的笑道: 最初他有名無姓,隻叫作斐迪南。

    在拿破侖要家家戶戶出壯丁的時代,沒有姓倒是個很大的便宜。

    但他雖是一個薄情郎逢場作戲的産物,到底也有個出生之處。

    以下便是有關他身世的些少材料。

    安特裡附近有個小地方叫作杜·蒂埃,一七九三年的一天夜裡,一個可憐的姑娘在本堂神甫的園子裡生下一個孩子,敲了敲護窗闆,投河自盡了。

    好心的教士收下嬰兒,當作親生的一樣撫養,給他取的名字就是當天日曆上聖者的名字。

    一八○四年,神甫死了,留下的遺産不夠讓孩子繼續受他已經開始的教育。

    斐迪南便到巴黎來過着流浪生活,盡有機會不是上斷頭台,就是飛黃騰達;當律師,進軍隊,做生意,當用人,都有可能。

    他不得不像斐迦羅那樣鬼混,先是做跑碼頭的掮客,最後在巴黎當了花粉店的夥計。

    那時他已經在全國各地走過一遭,把社會研究過了,打定主意非出頭不可。

    一八一三年,他認為自己的年齡和身份需要由公家證明一下,便申請安特裡法院把他在教堂受洗的記錄轉到區政府,讓他用杜·蒂埃做姓氏。

    法院按照處理孤兒的條例,在他出生的地方辦過招認手續,批準了他的要求。

     斐迪南道:“我當時匆忙,忘了叫包比諾上賬。

    ” 據皮羅多說,沉香和鴉片隻有龍巴街上買得到;所謂君士坦丁堡的玫瑰香水,其實和科隆水一樣是巴黎做的。

    那些地名全是胡扯,為讨好法國人而編出來的,因為他們讨厭本國貨。

    法國商人必須把出品說做英國貨才有銷路,正如英國的藥行老闆必須把東西說成法國出品。

    可是賽查究竟不完全是傻子或膿包:誠實和好心使他的一生行事都照着一道光彩,叫人敬重。

    一個人隻要行為高尚,不管怎樣無知也會得到原諒的。

    賽查因為百事順利,面上表現得信心十足。

    信心是權勢的标記,所以巴黎人認為信心就是權勢。

    結婚的頭三年裡,賽查太太認清了賽查的性格,經常為之擔心。

    夫妻兩人,女的代表懷疑,恐懼,機警,深謀遠慮,老站在批評反對的方面;男的代表大膽,行動,野心,和意想不到的好運道。

    但這不過是表面,花粉商骨子裡膽小得很,他老婆倒有耐性,有勇氣。

    一個庸俗猥瑣,沒有教育,沒有思想,沒有知識,沒有個性的人,照理絕不能在世界上最不容易站穩腳跟的地方成功;可是由于他品行端方,是非分明,像真正的基督徒一樣的慈悲,始終愛着他唯一占有的女人,居然被認為很有本領,又是勇敢,又有決斷。

    群衆是隻看見效果的。

    除掉比勒羅和法官包比諾以外,同賽查來往的都隻看他的表面,沒有能力加以判斷。

    ——并且,彼此經常見面的二三十個朋友,都說着同樣的廢話,搬弄一套同樣的濫調,個個自命為在本行中高人一等。

    太太們比打扮,比請客的飯菜,各人有一句瞧不起丈夫的話,此外就談不到什麼思想。

    ——隻有皮羅多太太一個人識得大體,在衆人面前敬重自己的丈夫。

    她認為賽查雖則骨子裡無用,畢竟掙了一份家私,讓她也沾着光,有了身份。

    但她有時暗中思忖,社會究竟是怎麼回事,假定所謂高明的人都跟她丈夫差不多的話。

    在我們國内,做老婆的多半喜歡抱怨丈夫,滅丈夫威風;所以花粉商能始終受人尊敬,一部分還得歸功于他的太太。

     在巴黎,純潔的愛情自有許多樂趣,一般做夥計的也另有一套花錢的方式,或者請吃時鮮的甜瓜,或者上佛奴阿飯店吃一頓講究的飯,接着再上戲院,再不然星期天坐着馬車到鄉下去玩兒;這些情節在我們這個簡短的叙述裡隻好略而不談了。

     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聰明,又去見有名的化學家伏葛冷,很天真的問他,對于性質不同的表皮,有什麼方法配制一種兩用的化妝品。

    真正的學者真正了不起的地方,是暗暗做了許多偉大的工作而生前并不因此出名;但他們對頭腦簡單的人差不多都和顔悅色,樂于相助。

    所以伏葛冷幫了花粉商的忙,給他一張方子去配一種能夠使手皮白淨的雪花膏,作為皮羅多自己的發明。

    皮羅多給這個化妝品起的名字叫作女蘇丹兩用雪花膏。

    為了生意經,他又用同一張方子做了一種藥水,叫作潤膚水。

    他仿效小水手的一套招徕顧客的辦法;大批的招貼,傳單,廣告,被社會上不大公平的稱為江湖派的那些手段,在花粉業中是他第一個采用。

     共和二年全國征發壯丁,拉貢公民手下的人抽調一空,賽查·皮羅多升了二夥計,趁此機會拿到五十法郎一月的薪水,能夠和拉貢夫妻同桌吃飯更是說不出的得意。

    玫瑰女王的二夥計本來積着六百法郎,如今又有了一間正式的卧房,把他添置的一些蹩腳衣服放進眼紅了多年的櫃子裡。

    當時的風氣,年輕人都喜歡做出粗野的舉動,算作時髦;這個溫和樸實的鄉下佬,逢着十天一次的例假,也照他們的款式打扮起來,模樣兒也不輸他們了。

    他和布爾喬亞的雇傭關系,在别的時代原是一道高牆,這一下可被他輕輕跳了過去。

    那年年底,因為他誠實可靠,當了出納。

    威嚴的拉貢女公民管着夥計的内衣被褥;老闆和老闆娘都當他自己人看待了。

     共和七年二月十八的政變,使拉貢夫妻對波旁王室的命運絕望了,決意脫離花粉業,去過安分守己的布爾喬亞生活,從此不問政治。

    他們要想收回資本,必須物色一個野心不大而誠實有餘,才具不足而明理懂事的人來接手。

    拉貢便勸領班夥計把他的店盤下來。

    皮羅多卻是躊躇不決。

    他那時二十歲,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公債利息;他的志願是但等拿破侖在蒂勒黎宮中的地位鞏固,公債也跟着穩定,他每年能有一千五利息的時候,住到希農鄉下去。

    他私下想:“老老實實過着自給自足的日子不好麼?幹嗎去擔生意上的風險?”他從來沒想到能攢起那麼大一筆财産,那種發财的機會也隻有一個人年輕的時代才敢嘗試。

    當時他隻想在都蘭娶一個家業和他差不多的老婆,把德萊索裡買下來自己經營。

    他從懂事的時候起就看中那塊小小的産業,打算擴充到一年有三千法郎進款,在那兒快快活活,無聲無臭的過日子。

    他正要回絕東家,不料愛情使他忽然改變主意,野心也大了十倍。

     公斯當斯和所有的女店員一樣,有時對自己的前途也做過想入非非的好夢,這一下幹脆把這些念頭丢開了,自願安分守己,做個賢妻良母,按照中等階級的一套原則做人。

    并且她的思想也最配當這個角色,許多巴黎姑娘所向往的那種虛榮危險的生活,對她并不合适。

    公斯當斯頭腦狹窄,是個标準小布爾喬亞,喜歡一邊做活一邊鬧些小脾氣;心裡要的,嘴裡偏說不要,把她當真了又要生氣。

    從廚房什物到銀錢出入,從要緊事兒到内衣上小得看不見的破洞,她都放心不下,忙着照管。

    便是喜愛一個人的時候,嘴上也老在埋怨。

    她隻能想些最簡單的主意,挺無聊的念頭;她什麼都要争辯,什麼都要害怕,什麼都要計算,時時刻刻想着将來。

    她的呆闆而天真的美,動人的表情,嬌嫩的氣息,使皮羅多把她的缺點都忘了。

    何況她也有許多好處,先是那種誠實不欺的本性,做事極有條理,既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