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爾的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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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阿裡路亞,阿裡路亞”之後他已無法繼續讀下去。

    這歡呼聲的字音充滿他的整個心靈,它擴大,伸展,已如流體火焰令人灼痛難耐,它要傾瀉,它要奔流而去。

    啊,多麼憋悶,多麼擠迫,因為它仿佛要從他心中脫穎而出,飛騰雲天。

    亨德爾匆匆抓起鵝毛筆,寫下樂譜,一個個音符如被神靈驅使,極迅速地奔赴筆端。

    他無法停下,猶如被暴風中鼓帆疾馳的小舟負載着遙遙而去。

    周遭是萬籁俱寂的靜夜,這座大城市的上空,潮濕昏暗,淵默無聲。

    然而在他心中,光明在奔湧,在這間鬥室轟然鳴響着别人不見的宇宙之音樂。

     次日清晨仆人蹑手蹑腳走進房間的時候,亨德爾還坐在書桌旁寫作。

    他的助理克裡斯托夫·施密特怯生生地問他要不要幫他謄抄,他不答話,隻用低沉的聲音不滿地嘟囔着,樣子很吓人。

    誰都不敢再近他身邊,這三個星期他寸步不離工作室。

    給他端飯來,他就用左手急匆匆掰下點兒面包塞進嘴裡,右手繼續揮筆疾書,就像酩酊大醉,身不由己似的,停不下來。

    有時他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邊大聲唱,一邊打拍子,這時他的眼神與平日的判若兩人;有人跟他說話,他會忽然吓一大跳,糊裡糊塗,答非所問。

    那些天,仆人的日子真不好過。

    有來逼兌債券的債主,有來懇求參加節慶合唱的歌唱家,還有奉命傳邀亨德爾進宮的使臣;所有這些人,都得由仆人婉言謝絕,因為隻要他想跟聚精會神在創作的亨德爾哪怕隻說一句話,亨德爾也會大發雷霆。

    那幾星期,格奧爾格·弗裡德裡希·亨德爾不再知道時間是什麼,分不清白晝與黑夜,在他全神貫注于其中的領域,衡量時間的惟有節奏與節拍。

    他心潮起伏,他的身心被從心中奔湧而出的激流席卷而去,作品愈近尾聲,愈接近神聖的流速,激流便愈見狂野、愈見急驟。

    他成了自身的俘虜。

    他用有力的腳步踏着拍子,丈量他自設的囚室面積,他歌唱,他彈羽翼琴,又再坐下來揮筆疾書,直至手指發疼;他平生還不曾感受過這樣熾烈的創作欲,還不曾這樣生活過,從來還不曾在音樂中嘗受過這麼大的苦楚。

     過了不到三個星期——即使在今天也是不可理解的,永遠不可理解!——,在九月十四日,這部作品終于完成了。

    不久前還是幹巴巴的詞句,如今已經變成音樂,鳴響着,如同永不凋謝的鮮花。

    被點燃的靈魂又一次成就了意志的奇迹,一如先前癱瘓的軀體成就了複活的奇迹。

    一切都已寫了,創作了,塑造了,在旋律中,在中展開了——隻差一個詞,這部作品的最後一個詞:“阿門”。

    可是,亨德爾要用這隻有兩個音節的“阿門”來建造一座直達上蒼的階梯。

    在變化不定的合唱中,他把它們分配給不同的聲部,使這兩個音節延展,一再拉開距離,而後又倍加熾熱地融合在一起。

    他的熱情有如上帝的噓息,流貫他這部偉大的禱詞的結束語,使它像世界一樣廣闊無垠,一樣飽滿豐富。

    這最後一個詞不讓他罷手,他也不将它輕輕一帶而過。

    他用第一個字母,響亮的A,鴻蒙初辟時最早發出的聲音,以壯麗的賦格曲式建造這“阿門”,直至它成為一座大教堂,轟然鳴響,又豐富充實。

    大教堂的頂端高聳雲霄,還在不斷地升高、下降,又升高,終于被大風琴的風暴攫住,被聯合一緻的人聲的偉力一次又一次地擲向高處,充滿所有空間,直至這感謝的贊歌聲中似乎也有天使在同聲歌唱,桁架被永不止息的“阿門!阿門!阿門!”所震撼,裂成碎片,紛紛墜落。

     亨德爾疲憊地站起身。

    筆從他手裡掉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他看不見,聽不見,隻感覺疲乏困頓,深不可測的困倦。

    他步履踉跄,站不住腳,不得不倚着牆壁。

    他的力量已經消耗殆盡,身體疲憊萬分,感覺遲鈍混亂。

    他像盲人一樣一步一步扶着牆走,随後便一頭栽倒在床上,睡得像個死人。

     上午,仆人輕輕按了三次門鈴。

    大師酣睡未醒;他深沉的面孔一動也不動,宛如白石雕成。

    中午,仆人第四次來喚醒他。

    他大聲咳嗽,門敲得很響,但什麼聲音都打不破他那深深的熟睡,什麼話都到不了他耳朵裡。

    下午,克裡斯托夫·施密特前來幫忙,亨德爾依然僵卧着,紋絲不動。

    他俯身望着睡夢中的亨德爾:像赢得勝利之後戰死疆場的英雄,他躺在那兒,在完成了不可言說的壯舉之後死于過度疲勞。

    但克裡斯托夫和仆人對英雄偉業和勝利全都毫無所知;他們隻感到害怕,因為他們見他長時間一動不動地躺着,心中不安;他們擔心又一次中風會把他徹底整垮。

    到了晚上,怎麼搖晃也沒把亨德爾叫醒——他已經像死屍一樣毫無知覺地躺了十七個小時了——克裡斯托夫·施密特又跑去請醫生了。

    他沒能馬上找到他,詹金斯大夫利用溫和的晚上去泰晤士河岸邊釣魚。

    終于找到了,大夫對這不受歡迎的打攪喃喃抱怨幾句。

    直到聽見請他給亨德爾看病,他才收拾繩索釣具,取了外科手術器械——這已費去很長時間——以備萬一需要放血時使用。

    輕便馬車終于載着他倆奔向布魯克大街。

     到了那裡,仆人已經舉起雙臂沖着他們招手。

    “他起床了,”他隔街向他們喊道。

    “他現在吃得有六個搬運工人那麼多,狼吞虎咽,吃了半條約克夏種白豬做的火腿,我不得不給他倒了四品脫啤酒,他還要吃。

    ” 确實,亨德爾坐在擺得滿滿的餐桌前,俨然主顯節的豆王注。

    如同他一晝夜補了三星期睡眠,此刻他以他那魁偉的體格的全部興緻和力量又吃又喝,仿佛想把幾星期來消耗在創作上的精力一下子全都攫取回來似的。

    一見大夫,他就了,漸漸變成一陣響亮、震耳、誇張的大笑;施密特回憶說,在那幾星期,他始終沒見亨德爾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見到的隻有緊張和憤怒的神情;可現在,他的天性中被抑制的歡快心緒顯露出來,有如春潮撞擊岩石發出震耳轟鳴,泛起泡沫,咆哮而去——亨德爾畢生沒有像現在這樣縱情歡笑,因為此刻他确知自己健康無恙,生之歡樂流遍身心,令他陶然若醉。

    他高舉啤酒杯,迎上前去,向身穿黑禮服的大夫表示歡迎。

    “是哪一位要我看病?”詹金斯大夫愕然問道。

    “您這是怎麼啦?剛才您喝的是什麼補酒?您的日子過得滿惬意啊!您這是怎麼回事?” 亨德爾望着他笑,眼裡閃耀着光輝。

    他漸漸恢複嚴肅的神情,慢慢站起來,走到羽翼琴前坐下。

    雙手先在琴鍵上方掠過,然後回頭異樣地微微一笑,輕輕地,半半唱地開始了宣叙調“聽吧,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的旋律——這是《彌賽亞》中的歌詞,開頭诙諧戲谑。

    可是他的手指一伸進溫和的空氣,便不能自已。

    演奏中亨德爾忘卻旁人,也忘卻自我,滾滾心潮将他席卷而去。

    猝然,他又進入創作。

    他且歌且奏全曲最後幾段合唱,那樂句他迄今隻如在夢中塑造的,而今初次聽到它業已蘇醒:“Ohdeathwhereisthysting”(“何處是你的利刺,啊,死神?”),他感覺生之熱望充盈五内,更有力地提高嗓音,自己既是合唱,又是歡呼、喝彩者,他繼續邊彈邊唱,直至“阿門,阿門,阿門”,他投入音樂的力量如此強大有力,巨大的音響幾乎震塌房間。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兒,如醉如癡。

    亨德爾終于站起身來的時候,大夫簡直不知如何表達自己景仰的心情,但總得說句話,他隻:“這樣的音樂我從來沒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