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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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問。

    到後來,也就像過去那樣,彼此眉來眼去,變得情切切,火辣辣的了。

     這時,杜洛瓦突然感到,他的腳在桌子下面被什麼東西蹭了一下。

    他于是輕輕地将腿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馬萊爾夫人的腿,但她并未将腿縮回去。

    雙方此時一言未發,都将身子向旁邊的客人轉了過去。

     杜洛瓦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蓋又往前頂了頂,感到對方也輕輕地往這邊壓了壓。

    杜洛瓦因而意識到,堅冰已經打破,他們馬上就要舊情複萌了。

     他們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呢?什麼也沒說。

    但每次目光相遇,他們的嘴唇總在顫抖。

     這期間,為了不冷落老闆的長女,杜洛瓦爾偶爾也同她說上一兩句話。

    同她母親的脾性一樣,姑娘的回答幹淨利落,心裡怎樣想就怎麼說。

     坐在瓦爾特先生右手的佩爾斯缪子爵夫人,出言吐語完全是一副皇親國戚的派頭。

    杜洛瓦看着她,心裡不覺好笑,遂低聲向德·馬萊爾夫人問道: “另外有個以‘紅裳女’為筆名的人,不知你是否認識?” “你說的是利瓦爾男爵夫人嗎?當然認識。

    ” “也是這副模樣嗎?” “不是,但性情也很怪僻。

    她已有六十來歲,身子瘦長,幹巴巴的,成天戴着假發套,一口英國式的牙齒,思想仍停留在複辟時代①,連穿着打扮也同那個時代一樣。

    ” -------- ①指一八一四至一八四○年法國的波旁王朝。

     “這些文壇怪物,不知報館是從哪裡挖來的?” “總有一些資産階級暴發戶收留這些貴族的殘渣餘孽。

    ” “還有别的說法嗎?” “沒有。

    ” 老闆此時同兩位議員,及諾貝爾·德·瓦倫和雅克·裡瓦爾,開始談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畢端上甜食時,他們的談話才告終止。

     衆人于是又回到客廳。

    杜洛瓦走到德·馬萊爾夫人身邊,緊盯着她的兩眼,向她問道: “今晚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必。

    ” “為什麼?” “因為拉羅舍—馬蒂厄先生是我的鄰居,我每次來此吃晚飯,他總要把我送到家門口。

    ” “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你明天中午來我家吃飯。

    ” 說完之後,他們便各自走開,什麼也沒有再說。

     杜洛瓦覺得再呆下去已沒有多大意思,不久便起身告辭了。

    走在樓梯上,他很快趕上剛才先他出來的諾貝爾·德·瓦倫。

    這位老詩人旋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

    由于在報館裡已不必擔心會有人同他競争,他和杜洛瓦的職務又各不相同,他此刻因而對這位年輕人顯出了做長輩的慈祥。

     “怎麼樣?你願陪我走一段路嗎?”他說。

     “不勝榮幸,親愛的老前輩,”杜洛瓦答道。

     說着,他們開始沿着馬勒澤布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幾乎空無一人。

    寒夜漫漫,舉自四顧,四周似乎顯得格外遼闊,天上的寒星也似乎格外高遠。

    空氣中夾雜的寒氣似乎來自比這些星星更為遙遠的遠方。

     兩人起初都默然無語。

    後來,為了解悶兒,杜洛瓦随便找了小話茬說道: “那個拉羅舍—馬蒂厄先生看來為人聰慧,學識淵博。

    ” 諾貝爾·德,瓦倫随口問道: “你真這樣想嗎?” 杜洛瓦不覺一驚,遲疑片刻,說道: “是呀。

    況且不是人人都說,他的辦事能力在衆議院中名列前茅嗎?” “這倒也有可能,比較而言嘛。

    你看來還不知道,這些人不過是碌碌庸才,因為他們思想狹隘,腦海中天天想到的無非是金錢和政治這兩項。

    親愛的,他們都是些冬烘先生,不論什麼事,你和他們都談不上幾句。

    凡是我們喜歡的,他們一概談不來。

    他們的聰明才智已被污物糊得嚴嚴實實,就像塞納河阿斯尼埃①河段所淤積的厚厚污泥。

     -------- ①阿斯尼埃,鎮名,在巴黎西北郊。

     “唉!思想開闊、胸襟博大、隻要一開口,便會使你感到像是站在海邊呼吸着來自大洋深處那種蕩人情懷氣息的人,現在是一個也沒有了。

    這樣的人,我過去見過幾個,但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了。

    ” 諾貝爾·德·瓦倫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語音清脆,但并未完全放開,否則他那洪亮的嗓音定會響徹寂靜的夜空。

    他好像很是激動,神情憂郁。

    人的心靈深處常會被這種郁郁寡歡的愁緒困擾着,因而會像被冰雪覆蓋的大地一樣,不時發出陣陣戰栗。

     他這時又說了一句: “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過是過眼煙雲,他們是幹才還是庸才又有什麼關系?” 說到這裡,他也就一聲不響了。

    杜洛瓦今晚心情特别愉快,不覺笑道: “親愛的老前輩,您今天對人生怎麼如此悲觀?” 諾貝爾·德·瓦倫答道: “孩子,這種看法我早已有之,若幹年後,你也會這樣的。

    人生就像一面山坡,當你往上走,眼睛向着頂峰時,你會感到難以言喻的歡欣,而一旦到達峰頂,突然展現在你眼前的,卻是那吓人的下坡,是最後的歸宿——死亡。

    往上走時,你氣喘籲籲,走得很慢,而往下走時則快如駿馬,想停也停不下來。

    在你這樣的年齡,人人都是無憂無慮,心裡充滿美好的憧憬,雖然這些憧憬一個也實現不了。

    而一個人到了我這樣的年齡,也就沒有什麼希冀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臨。

    ” 杜洛瓦不禁笑了起來: “哎呀,您這些話真讓我不寒而栗。

    ” 諾貝爾·德·瓦倫接着說道: “當然,我說的這些,你今天不可能理解。

    然而總有一天,你會想起我現在這番話的。

     “你明白嗎?總有這麼一天,而且對許多人來說,這一天會早早到來,到那時,像常言所說,誰也笑不出來了,因為他透過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身影。

     “唉!死亡這兩個字意味着什麼,你現在是不可能懂的。

    在你這樣的年齡,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這把歲數,它就變得非常可怕了。

     “是的,這兩字的意思,人們是在忽然間明白的,個中道理及因何而起,誰也弄不清楚。

    這樣一來,生活中的一切也就完全變樣了。

    我感覺到死亡的存在已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來,它一直在侵蝕着我,好像一隻怪物鑽進我的體内,在一點一點地蠶食着我的精髓。

    我的身體因而漸漸地每況愈下。

    這種變化,每一個月,甚至每一小時都可感覺出來,如同一幢房屋逐漸朽蝕,最後轟然坍塌一樣。

    我的模樣已徹底改變,變得連我自己也認不出來了。

    想當年,三十歲時,我風華正茂,是何等地英姿勃發,精力旺盛,而這昔日的我,如今是蕩然無存了。

    不但我那烏黑的頭發已慢慢地變成滿頭銀絲,這難以覺察的慢,是多麼地巧妙而又歹毒!而且我那柔韌的皮膚、強健的肌肉、銳利的牙齒,乃至整個軀體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剩下的一顆絕望的心靈不久也将被裹挾而去。

     “是的,長期以來,我的軀體遭到的這種破壞,是慢慢地,一點一點而又無法抗拒地進行的。

    可以說,它一分一秒也未間斷。

    現在,不論我做什麼,我都感到自己是大限已到了。

    每走一步路,做一個動作或喘一口氣,都是在加劇自己的衰亡,從而使得我更加臨近那最後的時刻。

    我們所做的一切,如呼吸、睡覺、喝水、吃飯、工作和做夢,都不過是為了死亡。

    因此生也就是死! “啊,這一切你會明白的。

    你隻要花上一刻鐘,好好想一想,便會恍然大悟。

     “我這樣的人,還能指望什麼呢?愛情嗎?再來幾次接吻,馬上就會徹底崩潰。

     “愛情之外還有什麼呢?金錢嗎?錢又有什麼用?拿來供養女人?我哪裡還有這等閑情?從此大吃大喝,使自己很快變得肥胖無比,整夜整夜地因風濕病的折磨而呻吟不絕? “除了愛情和金錢,便是榮光了。

    然而既然我已無力通過愛情去體味它,榮光于我又有何益? “這之後,還會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了,隻有死,是我最後的歸宿。

     “我感到,死神現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過手去,将她一把推開。

    天地雖大,但她卻無所不在。

    我到處都可以看到她的蹤迹。

    路上被壓死的蟲蟻,樹上飄落下的黃葉,朋友的胡須中出現的一兩根白毛,一看到這些,我的心就一陣抽搐,因為它是死神肆虐的見證。

     “不但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毀壞,我所喜歡的也同樣如此,如皎潔的月色、燦爛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騰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風!” 他說得很慢,喉間已有點氣喘籲籲,但腦海深處卻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沉思,完全忘卻了走在他身旁的杜洛瓦。

     停了片刻,他又說道: “人死如燈滅,永遠不會複生……東西如果壞了,還可根據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殘片予以複制,而我的軀體,我的臉龐,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旦消失,也就永遠不會重見天日了。

    天地間将要誕生的生靈成千上萬,他們也同我一樣,在那幾寸見方的臉龐上長着鼻子、眼睛、額頭、面頰和一張嘴,以及一顆同我一樣的心靈,而我卻複生不得了,雖然這些生靈為數衆多,表面上極其相似,實際上并不相同,毫無共同之處,但他們身上卻不會發現一點我德·瓦倫的影子。

     “在此情況下,我們還有什麼可以依托?還有什麼可以相信呢?我們的痛苦心聲又能向誰訴說? “各類宗教不過是欺人之談,他們有關身後的說教和允諾,不但自私,而且可笑,實在愚蠢之至。

     “因此死亡是誰都改變不了的鐵的事實。

    ” 他停下腳步,兩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領的兩端,慢悠悠地說道: “小夥子,我說的這些,你不妨認真想一想,想它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

    這樣的話,你對人生就會得出一種截然不同的看法。

    你應設法擺脫環境給你造成的束縛,在你活着的時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軀體、你的思想及種種得失考慮為你設下的樊籠,跳出整個人類的圈子,把目光移向别處。

    到那時,你将會看到,文學領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義流派的争論及圍繞日常收支而引發的争論,是多麼地無足輕重。

    ” 說到這裡,他又往前走了起來,腳步也快了些: “與此同時,你會感到心灰意冷,一片絕望。

    你會驚慌失措,六神無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竭力掙紮。

    你會像一個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呼救命,但誰也不會來答理你。

    你伸出手去,希望别人能救你一把,給你一點愛心、幫助和撫慰,結果卻不會有一個人應聲前來。

     “我們為何會受此痛苦?這顯然是因為,命中注定,我們的生活應主要視物質條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安排。

    可是,由于我們想得太多,便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要求和一成不變的物質條件之間形成了一道鴻溝。

     “那些平庸之輩就是很好的例證。

    除非大難臨頭,否則他們總是随遇而安,對人間不幸并無任何痛苦之感。

    這與飛禽走獸還有什麼不同?” 他又停了下來,考慮了一會兒,接着以無可奈何的厭倦腔調說道: “我呢,我是一個生而無望的人,既無父母,也無兄弟姐妹,更無妻子兒女,連上帝也沒有。

    ”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道: “我隻有詩歌同我相依為命。

    ” 說着,他擡起頭來,對着萬裡碧空中泛着青光的皓月,口占了一首: 蒼穹悠悠,冷月孤懸, 為解這人生之謎, 吾将上窮碧落,萬死不辭。

     說話間,他們已到達協和橋上,靜靜地過了橋後,他們沿着波旁宮向前走去。

    諾貝爾·德·瓦倫這時又開腔說道:“年輕的朋友,趕緊成個家吧,否則老來孤身獨處,那日子可夠難熬的。

    我現在就因孑然一身而終日愁腸百結,晚上隻能坐在爐火旁,在孤寂中打發漫漫長夜。

    每當此時,我總感到世間仿佛隻剩下我一個人了,不僅備感零落,苦悶焦灼,而且覺得四周到處是隐隐約約的危險和聞所未聞的可怕之物。

    隔牆雖住着鄰居,但我同他們素無往來,因此同他們的距離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樣遙遠。

    故而我此時常會因痛苦和恐懼而焦躁不安,始終寂然無聲的四壁更使我内心的惶恐有增無已。

    一個人在房内獨處久了,所出現的寂靜是那樣地深沉而又悲涼。

    不僅軀體四周感到寒涔涔的,而且整個心靈也籠罩在一片死寂中。

    每當房内家具發出一聲幹裂聲,我的心便會猛的一驚,因為在這死一般沉寂的房間裡,我對任何聲響都毫無準備。

    ” 說到這裡,他又默然無語了。

    過了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