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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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堂就是沒心思和他的前助手談論“革命”了。

    比較起來,不論怎樣。

    孫玉亭可以說對“革命”一片赤誠——為了“革命”,玉亭可以置自己的吃穿而不顧,把頭碰破都樂而為之,但田福堂沒有這麼幼稚,這是一個飽經世故的人。

    他雖然是個農村的支部書記,但穿越過不同時代的各種社會風暴,因此有了人們常說的那種叫做”經驗”的東西。

    盡管在感情上和孫玉亭一樣,他對目前社會的大變革接受不了,但他的理智告訴他,這一切已經很難再逆轉——不管你情願不情願,社會就是這個樣子了!  既然社會的變化已經成為鐵的事實,那麼聰敏人就不應該再抱着一本老皇曆念到頭。

    孫玉亭夢想複辟是徒勞的!何必一口咬住這個屎片子連油餅子都換不轉呢?他田福堂才不是這号瓷腦!  一個時期來,田福堂甚至變得有點清心寡欲,大有看破紅塵的味道,那種争強好勝,動不動就劍拔弩張的激情漸漸失去了勢頭。

    他就象一個長時間遊泳的人,疲倦地回到了岸上了。

    他現在已經很少出門。

    雖說還當着書記,但對公衆事務不再熱心。

    公社下來個什麼任務,他就推給副書記金俊山去處理。

    農村已經“單幹”了,有什麼事值得他熱心呢?再說,現在的工作能給自己帶來什麼甜頭?  田福堂也決不會象孫玉亭一樣,和自己的光景日月賭氣。

    土地分開以後,他苦惱歸苦惱,但不誤農時,及時開始耕種。

    兒子潤生已經跟上向前學開汽車去了——這是他主動找女婿安排的。

    家裡的這點地他一個人能應付。

    雖說他多少年沒參加勞動,開始出山有點吃消不了,但他年輕時在雙水村裡也是一把勞動好手——舊社會和孫玉厚這一茬人,都在有錢人家的門上經受過嚴格的鍛煉,因此基本功在哩!現在,他已經慢慢又适應了山裡的莊稼活。

      在山裡一人勞動的時候,他也象玉亭一樣,有種孤單和被抛棄的感覺。

    想起當年在村裡村外叱咤風雲的盛況,心裡也不免湧上一絲悲涼。

    世事不饒人啊!一時三刻,他就被趕上了山,不得不象衆人一樣握起了老镢把,滿頭臭汗為自己的生計而拚命!他記得小時候上冬學時,金先生傳授過孔夫子的一句話:民以食為天,因此這也不算什麼恥辱!  家裡現在隻剩下他老兩口。

    女兒的工作調到了黃原;兒子跟上女婿學了開車。

    從早到晚,他院子裡靜得象一座古廟。

    他現在特别希望身邊有個小孫子——這種心境已經說明他進入了老年階段。

    他感到痛苦的是,他現在知道女兒和女婿的婚姻不合。

    人家兩口子都設法往一塊調工作哩,可他女兒卻和女婿把工作調到了兩地!  看來,這主要是怪潤葉!他原來還擔心結婚以後向前嫌棄潤葉,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卻冷落人家李主任的兒子!這使他怎樣有臉再上親家的門呢?他真想不通潤葉為什麼這樣對待向前。

      在田福堂看來,向前實在是個好娃娃,盡管自己的兒女對人家不好,但這娃娃對他們家好得不能再好了。

    小夥子對他老兩口尊尊敬敬,過一段時間就來看望他們,次次登門總不空手,吃的用的拿一大堆。

    正月裡,就把一年燒的石炭送到家裡,碼得整整齊齊。

    如今,又親自把潤生帶上,教他學開車……死女子啊!這麼好的女婿打上燈籠都找不下,你為什麼要冷落人家呢?你娃娃作孽哩!你是個什麼值錢人!  田福堂心裡對女兒充滿了怨氣。

    自調到黃原後,她也沒回家來。

    他也不想去看她。

    唉,按說,他現在應該抱上外孫了。

    可是……  盡管家裡有吃有穿有錢花,但田福堂感到日子過得越來越不順心。

      雙水村這位郁郁寡歡的強人,在山裡勞動已經快半年了。

    在這短短的半年裡,他眼看着村裡發生了許多前所未有的變化,最矚目的是,一些過去窮家薄業的人,很快就露出了發達起來的勢頭,當然,現在田福堂也不懷疑,今年下來,雙水村大部分人家将不會再缺糧吃了!事實向他證明:雙水村沒有他的“指揮”,人們不僅照樣生活,而且生活得比原來還好!  田福堂從雙水村眼前社會生活的大鏡子中,看見了自己的渺小。

    他一個人在山裡突然想,這世界離開誰都可以!天照樣刮風下雨,女人照樣生娃娃!别說他田福堂來了,就是毛主席不在了,中國還不照樣是中國嗎?  這樣一想,田福堂陰郁的心情就會松寬許多,他已經屈服于現實,也承認了命運對他做出的這種新安排。

    他甚至想,“單幹”以後,他田福堂還要把光景謀到衆人前面去!過幾年再看吧,他田福堂還是雙水村首屈一指的人物!這個強人啊……  但是,強人往往心強命不強。

    天暖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