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和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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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基本含義是安分守己。

    如此龐大的文明一直采取這個态勢,實在是人類文明的一大幸事。

     除戰争之外,衰落的第二個原因是社會失序。

     戰争對文明的破壞,首先從破壞秩序開始。

    這種破壞也包括侵略者在動員和組織戰争時對本國文明進行軍事化的搓捏。

     即使沒有戰争,文明自身也無法抵拒失序趨向。

    多數文化行為在自我伸發的時候,往往無法協調自己與别種文化行為的關系,結果造成大量高智能的紛争。

    有時,這些高智能紛争還需要低智能的勢力來進行粗魯調解,這種可歎可笑的現象在世界曆史上可以說是比比皆是,充分證明了一個可怕的事實,文明也能直接導緻失序。

     那麼,如果讓文明擁有權力,會怎麼樣呢?許多盛世由此出現,但文明和權力畢竟是兩個秩序系統,至少在古代一直沒有找到協調之路,因此兩方面遲早産生抵牾。

    兩方面力量越強,抵牾也越嚴重,而嚴重抵牾的結果必然是嚴重失序。

    這就是為什麼,現在世界上多數古文明的發祥地在社會秩序上反而遠遠比不上其它地區。

     平心而論,對這一點我過去感受不深,隻覺得秩序是一種天然存在,差别在于要老秩序還是新秩序。

    我們這一代一直在與形形色色的老秩序奮戰,試圖在各個領域建立新秩序,卻一直沒有認真考慮過,如果完全沒有秩序,既沒有老秩序,也沒有新秩序,将會怎樣? 這麼一想,我們平日在理念間的對立,其實還在同一個平台上。

    這個體制長、那個體制短的讨論,其實始終停留在相近似的語法系統裡,否則何以讨論得起來?這次考察使我們看到了抽去了平台、失去了語法之後的情景,一種匪夷所思的失序。

     一千公裡、一千公裡地看過去,總是有那麼多無所事事的窮人站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上。

    讓這些窮人彎下腰來把垃圾清除掉,然後給一點酬勞,酬勞來自合理的稅收,這就是社會管理,說起來容易,但能夠做到的地方卻很少。

     一代代下來,很多窮人已失去勞動習慣,肥沃的田野沒什麼人在耕作。

    極少數人暴富,住在城裡,其中幾個在玩政治。

    以前在電視裡見過的一些風度翩翩的政治人物,都被對手指控為大貪污犯,但對手也相差無幾。

    更可怖的是,怎麼選舉、怎麼投票,總也逃不出這幾個圈子,這幾個家族。

    赤地千裡,餓漢遍野,與他們無關。

    于是,不僅道路破敗、衛生惡劣、人口爆炸完全沒有人管,而且還有那麼大的區域不在政府軍警的控制之内。

    有些地段政府隻能控制一些主要公路,路邊的廣闊土地完全是不知所雲的世界。

     我一再站在這樣的土地上傻想,究竟是什麼樣的社會改革,纔能解決問題呢?面對眼前的一切,我甚至對以前覺得不應該采取的強烈手段,也可以理解了。

    想一想,怎麼纔能使這密密層層蓬頭垢臉、目光呆滞的人群成為社會進步的正面力量,然後讓他們送自己的孩子去接受教育呢?這是文明的起點,居然直至二十世紀末,世界上還有那麼多地方沒有進入,很多地方還是古代文明的發祥地。

     對一種悠久漫長的文明來說,為了避免無序的損害,比較可行的辦法還是努力組建一個既有文明職能、又有管理權力的彈性體制。

    這也就是在文明和權力還沒有産生嚴重抵牾前,為秩序争奪時間。

     中國古代通過科舉取仕而組建文官體制的辦法實行了一千三百餘年,有效地維持了中華文明的秩序。

    這種秩序既有積極方面也有消極方面,我在《十萬進士》一文中曾作過系統分析,而這次到其它幾個文明發祥地一看,更明白那實在是我們祖先的一個天纔創舉。

     選拔這些文官的标準,就是儒家文化。

    儒家文化恰恰注重"治國平天下",不是空論玄談,因此确實也能把地方上的事情管起來。

    不斷選拔、不斷考試,又使儒家文化擁有了大批的研習者和實行者,它也就活生生地延續下來了。

     中華文化既沒有在無序中崩潰,也沒有在無效中風幹,都與此有關。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尼泊爾博克拉,夜宿FishailLodge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