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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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驚訝,因為我聽過他的一個演講錄音,早已知道是真正的同類。

    所以當幾家報社要舉辦他的事迹展覽邀我寫一篇序文時,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自信隻有我能說出一些讓餘純順先生在天之靈滿意的話。

     另一位至今健在的探險家劉雨田先生更是直接地找到了我,見面便四目直視。

    他的目光很快柔和了,對我說:“城市使我寂寞,為了擺脫這種寂寞,我來到沙漠。

    ” 這便是可以稱作悖論或吊詭的行旅者獨特的精神結構,超出常态情思很遠。

    劉雨田先生對着我的眼睛說這番話時,活像秘密組織的接頭暗号。

    當時邊上有幾位記者,以為劉雨田先生是故作幽默,哈哈大笑。

    隻有我沒笑,劉雨田先生的眼光穿過笑聲向我求援。

     求援隻有确認,再一度确認我是不是他的同類。

     記者們的發問已經環繞耳邊:“你出走,是否因為感情受挫?”“你是否拍了很多照片準備幾年後結集出版?”“出行的資助者是誰?給了多少?”…… 一切問題都合乎常情。

    離開人群很久的劉雨田先生不知如何對付這種追問,他嗫嚅了,想探尋發問者的邏輯。

     我連忙一把拉着他走出人群,因為我知道那種邏輯是一個恐怖的泥潭,一旦陷入很難拔得出來。

    但這種邏輯像人群一樣密集和廣闊,因此使得未曾陷入的人如獨步于太古洪荒。

    那就是他的感覺了:“城市使我寂寞。

    ” 我顯然比他更了解城市,正如他比我更了解沙漠。

    這也就是說,我比他更了解他所說的那種寂寞。

    他以飄然長發和細密的皺紋告訴我沙漠行走者的艱苦,而我要告訴他的有關城市的寂寞,可能對他這樣的硬漢來說也顯得過于殘酷。

    我的故事太多,說起來讓人難以置信,連故事結構也近似各民族早期那種童話式的民間故事。

    例如,在都市間一片不亞于山盟海誓的友情許諾聲中,突然闖進來一個身份不明的盜賊,他也隻是呼嘯一聲罷了,誰知許諾聲頃刻啞然,甚至有的還去應和那種呼嘯聲。

    那麼,究竟哪種聲音是真實的?我的答案,傾向于兩種都不真實。

    許諾本不可信,如果說它們會在頃刻之間全然變成了呼嘯聲,也不可信。

    面對這種雙重的不真實,我們能做什麼呢?我看還是把它們全都看成海市蜃樓,然後獨自行走。

    這樣,我也就把城市走成了沙漠。

     這話說得有點繞,但我的同類全懂。

     正這麼想,有人敲門,進門後說,來自長江邊,李白自沈地。

    當地人民為千年前的那最後一步,重修台閣,選我寫記。

    他們選我,是因為看了我的書。

    由此可見,旅行者之外還有知音。

     現在,我的那篇記,正以金字镂刻在高大的漢白玉碑上,樹立在萬裡長江邊。

    玉碑腳下,是江濤的呼嘯聲,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哪裡還聽得見别的呼嘯聲和應和聲。

     這麼說來,旅行者背後還有可以信賴的東西。

    但是這種東西不管有沒有,都不會影響我遠行。

    我想過了,如果沒有,我必須放膽遠行;如果有,我可以放心遠行。

    總之,永久的遠行。

     這本書收錄了我考察中國文化和世界文化十五年間寫下的小部分文章。

    我的考察,路雖不少,但主要還是在尋找各大文明的“經絡系統”和相關“穴位”,因此一路上所遇到的艱難是雙重的:行旅的艱難和思考的艱難。

     其實還有一項更隐秘的艱難,那就是表述的艱難。

    我不能把行旅者獨特的精神悖論展示給讀者,也不能把路上已經解決了的艱難說得危言聳聽,更不能把思考中尚未獲得曉達的障礙丢給讀者,以上這重重疊疊的表述的艱難,幾乎貫穿了我十五年的全部時日。

    因此,讀者看到的這些文章,不管表面上如何輕松灑脫,字字句句都伴随着生命的全方位煎熬。

    我曆來非常珍惜自己的文字,這是讀者能理解的。

    我考察中國文化的篇什被選編和轉載得較多,這次選擇主要偏向于我考察世界文化的部分。

     《收獲》是我開始這場考察的最初、最重要的幫手。

    如果沒有《收獲》把我在寂寞長途中的種種感覺及時地傳達給讀者,我的行走就會像深夜小巷中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很可能因恐懼而返回。

    那麼,我也想借這本書,對《收獲》道一聲感謝。

    (二OO二年九月二日初稿十二月二十六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