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關燈
正好迎着太陽了。

    歌唱是我們的活法。

     世界上隻有一種人不會歌唱,那就是我們漢人。

    酒鬼說,每個民族都有每個民族自己的歌、自己的旋律。

    但是我們沒有。

    憂傷、遼闊、曠達,苦中作樂,那是偉大的俄羅斯,天藍藍海藍藍,那是意大利,蘇格蘭是溫情的,南美是紛繁的、本能的。

    聽過蒙古歌曲沒有?天高地闊。

    苗族的呢?甜美,嗲得很,嬌得很;藏族的歌聲鼻息是不通的,直上直下,有一股蠻荒氣;維吾爾的歌聲就更美妙了,可以說妙不可言。

    不管他是什麼民族,他一開口就會把他的民族性表露出來,就像他的語言和長相。

    漢人沒有歌,漢人沒有發音方法。

    你不知道什麼旋律屬于漢人,但是漢人很自信,我們會把兄弟民族的歌聲說成自己的民歌。

    這一來我們就更沒有歌聲了。

    你學的是美聲,這種做法就如同法國人用毛筆寫七律情書,德國女人裹腳,巴西佬向自己的老丈人送臭豆腐。

     你心中有上帝嗎?沒有。

    沒有上帝你唱什麼美聲?美聲要求上帝子民的身體變成一架樂器,成為合理的、科學的、利用最高的聲音共鳴器。

    美聲從一開始就是先在的、奴性的,它面對的是天堂、上帝,還有君主,你的聲音隻是禮物、頌歌、贊美詩、忏悔——那是聖樂。

    可你又崇敬什麼?你沒有忏悔。

    你有什麼?你有願望、欲、虛榮、渴求,你需要解放、自由、自我,所以你别學他媽的美聲,你天生就是一個俗人,那就唱自己,那就噴發,照鏡子那樣,讓真嗓子發出真聲。

    感受感受你的現時、即時、此在、臨在。

    就像你遺精,在虛妄中自溢。

    不要說謊。

    這年頭人都在說謊——除了病人面對醫生。

     這樣你至少可以滿足自己,碰得巧還可以安慰别人。

     “放棄吧,”酒鬼說,“跟我學,你還來得及。

    ” 酒鬼堅信自己是“僅存的一個好歌手”,沒有另一個酒鬼會比他更棒。

    酒鬼說,流行音樂的意義不能用理性去斷定,隻有靠生态。

    隻有生态意義上的流行才稱得上真正的流行,像流感,像打噴嚏。

    不打不行,塞都塞不住。

    流行的第一要素不是流感病菌,而是預備着去感冒和打噴嚏的人,他們的身體。

     通向流行歌手的道路隻有一條,這是一條單行線,不是學習,不是臨摹,藝術是沒有摹本的,藝術的産生對他人來說就是一種藝術的死亡,别人隻能依靠忘卻、舍棄。

    歌手是天生的,天成的。

    尋找歌手就是發現“自己”,“自己”就是“我”。

    “我”是什麼呢?是上帝發明的第一粒精子。

    人不能發明,人隻有尋找,隻有發現,我發現了我,而你發現了你。

    把多餘的部分舍棄掉,我不是歌手還能是什麼?青蛙在跳躍中發現了自己,烏龜在伸縮中,貓在獻媚中,獅子在孤寂中,種豬在交配中。

     流行樂應當是掙紮的、控訴的、呐喊的、反抗的。

    因為流行樂是現代的。

    現代性使我們的身體遠離和失去了水、空氣、泥土、空間維度、草地、親情、鄰裡、燭光、緬懷、混沌。

    現代性使人隻剩下了時間這麼一個東西。

    時間是可怕的。

    人類發明了監獄正是人類對時間的本質認識,剝奪了你的一切,把你關在籠子裡,隻給你時間。

    現代性正是人類的監獄,現代性使時間變得分外急迫,讓你像擀面條那樣把時間越擀越長,但是你無處藏身。

    你不論藏在哪兒别人都可以通過一組數碼找到你,你的生命完全地數字化了。

    被數字極端化了、典型化了。

    你隻是電話号碼、電話保密号碼、手機号碼、BP機号碼、信用卡号碼、工資卡号碼、工作證号碼、通行證号碼、音質号碼、指紋号碼、血型号碼、瞳孔直徑号碼、體重号碼、心律号碼、血壓号碼、血小闆号碼、血質素号碼、肺活量号碼、骨質号碼、避孕套号碼、探親避孕藥号碼、女性内用衛生棉号碼、座次号碼、航班号碼、密碼箱号碼、考勤号碼、信箱号碼、圖書證号碼、發動機号碼、車牌号碼、駕駛證号碼、鞋帽号碼、電表水表号碼、維修号碼、姓氏筆畫号碼、準考證号碼、準營證号碼、合格證号碼、病床号碼、死亡證号碼、骨灰盒号碼,總之,在0~9之間,這些無序混亂偶然必然的阿拉伯基數組合和序數組合就成了你,朋友可以通過這些号碼找到你,警察可以通過這些号碼偵破你,仇人可以通過這些号碼揭發你,你可以通過這些号碼發财、做官、倒黴、因禍得福或因福得禍,然而,你沒有一項隐私是“私有”的,它隻能是社會的一個“值”,現代性就是依靠這些數字組成了一首歌,哆、、咪、發、嗦、啦、希,你就成了旋律,與汽笛、幹杯、卡拉OK、打耳光的聲音一同,彙進了一片響聲之中。

    你無知無覺,你不知身在何處,你覺得歲月如常,而電腦通過科學的二進位制的電子換算,放大了你,縮小了你,使你重新變成顔色、線圖、聲音、形象、運算思維,再現你,拷貝你,使你普遍成偶像、效益、利潤、稅收,而你無知無覺。

    人類惟一的大理想就是把“人”再讨回來,流行樂就是一種最沒用的辦法。

    讨回來了嗎?沒有。

    讨不回來了。

    所以歌手隻剩下“歌唱”這麼一點臨在。

    “臨在”你懂不懂?歌唱會告訴你。

    流行樂的悲憫和無奈全在這裡頭。

     但是人們需要。

    所以商人就看中了它。

     人類的每一次重大行為最後都成了商業。

    商業總是人類行為的最後一個環節。

    他們永遠是赢家,優秀的政治家總是把目光投向商業。

    這一來在他臨死的時候至少是成功的。

     我們歌唱,是因為我們渴望破壞——最後被破壞的也許就是你的聲音,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