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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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子已經出人頭地了。

    他的課桌空在那兒,一到上大課的時候同學們的目光就會不自覺地瞟到那兒,那個空穴仿佛成了深水裡的漩渦,平空産生了一股緻命的誘惑力與吸附力。

    你一心一意地就想往裡沖。

    班裡的氣氛越來越浮動,越來越令人傷心了。

    耿東亮這個狗雜種實在是太讓人羨慕了,也太讓别人難受和不甘心了。

     耿東亮爬上三樓。

    304室的門是半掩的。

    耿東亮站在門口,聞到了寝室裡頭鞋墊與襪子和短褲的混雜臭氣。

    氣味裡頭全是青春的分泌物。

    耿東亮聞到這股氣味就陷入了緬懷,這種緬懷使他對往昔的生活有了一種出格的敏感,一點一滴都有了逝者不可追的莫大失落。

    鞋墊與襪子的氣味使耿東亮的懊喪越發紛亂了,夾雜了反悔和自卑等諸多雜念。

    耿東亮用手握住門框,穩住了自己,說什麼也不能在同學們的面前流露出這種情緒的。

    耿東亮預備好自己的微笑,推開門,剛一進去就碰上了十四隻眼睛,十四隻眼睛一起向他盯過來了,如一、專注、 凝神。

    耿東亮徑直往窗下左側的下床走過去,那是他的鋪位,他一屁股坐下去,手裡捏了一隻彩色塑料網兜。

     老大的頭上罩了一副大耳機,正在聽音樂。

    看見耿東亮回來了,老大對耿東亮說:“老六,該請我們喝一頓了吧?”他罩了耳機,說話的聲音就特别了,又大又沖。

    耿東亮擡起頭,注意看他們的臉色,他們的臉似乎比自己更需要安慰。

    耿東亮說:“喝什麼?有什麼好喝的?”老五的目光從一本雜志上移過來,說:“兄弟們為你高興,你就陪兄弟幾個醉一回。

    ”耿東亮站起身,向上鋪的老二要了一支煙,點起來吸了一大口,又猛又深,都嗆住了,那口煙如一把毛刷子塞在了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這樣的壞感覺似乎隻有酒才能撫慰。

    耿東亮把玩着手裡的煙,突然大聲說:“一人借我五十塊,兄弟們喝酒去。

    ”老八一直在床上挖耳屎,挖到哪一隻耳朵嘴巴就往哪邊歪。

    老八說:“你向我們借錢?你裝得也太過了,幹脆我們請你算了。

    ”耿東亮聽到這話卻笑起來了,高聲說:“兄弟我還沒成大牌明星呢,兄弟我還沒有大把發财呢。

    ”老大摘下耳機,跳下床,接了耿東亮的話沉下臉說:“今晚上吃大戶,各人借他五十,我們兄弟七個一人再掏五十,我就不信幾百塊錢買不來一回醉生夢死——今晚誰不醉兄弟我叫他兩頭冒屎湯子。

    ” 八個人是肩并了肩攙扶着回到師範大學的。

    回到寝室不久耿東亮就吐出來了,一個吐個個吐。

    老大點上一根煙,找出各人的飯盒,用他們自己的飯盒接住自己的嘔吐物。

    老三沒有吐。

    老大便提了他的耳朵用力晃了幾下,老三梗了脖子就全吐出來了。

    老大把他們的嘔吐物用另一隻盆子蓋好,排成一排,叉了腰倚靠在門背上。

    寝室裡頭隻有過道燈的餘光,老大點了一根煙,看着他們僵卧在床上,老大大聲說:“我操你們的媽,星期一操你,星期二操你,”老大指着一屋子的醉鬼,從星期一一直操到星期天。

    然後,老大捂上臉,哭了,老大躺到床上去,大聲問自己,“你他媽的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 第二天上午耿東亮的腦袋疼得厲害。

    差不多已是上午的第二節課,他醒來的時候寝室裡頭早就空掉了。

    寝室像一間下等旅館,又亂又髒,飄浮了嘔吐物的氣味。

    耿東亮匆匆洗漱過了,在離開的時候卻發現袖口處的嘔吐痕迹。

    耿東亮撿起一面小方鏡,仔細端詳了自己,鏡子裡的目光讓他這一刻兒的心境更為恍惚。

    醉卧之後的臉色呈現出酒後的糟糕局面,泛出青光,又頹廢又無力。

    這是醉酒的後遺症,任何流體都沖洗不去的。

    這樣的氣色遠比袖口的嘔吐物更為醒目。

    耿東亮放棄了洗刷袖口的願望。

    然而頭疼得厲害。

    他走出樓道,上午的太陽都不像太陽了。

     在那條冬青路上耿東亮終于與炳璋遇上了。

    這條路離教工宿舍區有一段距離,耿東亮總是從這裡繞到大門口的。

    炳璋從冬青樹的那邊迎面走來,他花白的頭發在冬青樹的上方顯得分外醒目,耿東亮幾乎在看到花白頭發的同時蹲了下去,貓了腰,利用冬青樹的有效隐蔽爬着退了回去。

    他看見炳璋的白發從他的身邊漸漸遠去,而心口的狂跳似乎在這個時候開始了。

    耿東亮蹲在那兒,失神了——怎麼就越活越像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