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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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平庸的人。

    萬一失敗,從高樓上往下一跳就行了。

    反正就一個孩子,幾家擡着養,不會讓她吃什麼苦頭。

    段莉娜是早就在琢磨國家經濟體制改革的事情。

    眼看着熟悉的人經商發财,有時候也不免與康偉業嘀咕幾句。

    不過這一次段莉娜不敢輕舉妄動,在段莉娜這樣的人的觀念裡,商總是不如仕的。

    何況康偉業去經商就得丢掉鐵飯碗,生老病死都将不再有單位和組織操辦,誰能保證自己将來不出個意外呢,這種決定畢竟大重大了,段莉娜輕易不去慫恿康偉業。

     這次是康偉業自己下的決心。

    他出差北京,在王府飯店碰到了賀漢儒。

    賀漢儒是段莉娜的中學同學,是康偉業的小學同學和知青戰友。

    曾一度他們好得恨不能割頭換頸。

    知青招工的時候,因為賀漢儒的家庭出身是資本家,他被分配到了街道辦事處的小作坊。

    賀漢儒在街辦工廠隻呆了幾個月,就投奔在新疆的一個親戚去了。

    賀漢儒揮淚去新疆,康偉業還替他餞過行,湊過路費。

    這次在王府見到的賀漢儒,康偉業根本認不出來了。

    賀漢儒的大背頭梳得溜光,襯衣雪白,西裝筆挺,一身香氣,提着手提電話。

    他請康偉業喝晚茶,鋪張了一大桌子的粵式小碟和小籠,說:“你們中國人現在最時興吃粵菜了。

    ”他說:“康偉業你别把眼睛瞪那麼大,現在我是馬紹爾群島公民了。

    ” 康偉業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萬萬想不到社會變化是如此巨大,賀漢儒居然成了外國人。

    他身為馬紹爾公民,為美國一家公司做中國代辦。

    名片上寫着總經理,基本年薪二十萬美金。

    口氣大得無邊無際,說:“我已經替你們中國做了好幾座大型水電站了。

    ” 康偉業說:“賀漢儒,去你媽的!” 他們兩人揍了對方一拳,發出了由衷的大笑。

     賀漢儒為康偉業在王府飯店開了一個房間,他們好好地叙了一番;日并認真地展望了未來。

    康偉業決定接受賀漢儒的建議,為賀漢儒的美國總公司在武漢開一家中南地區分公司。

    康偉業把自己果敢的決定叫做抓住機遇,改革開放。

     在康偉業離職的那天,夫婦倆靠在床頭坐了一夜。

    康偉業已經箭在弦上,顯得格外豪邁和義無反顧。

    他把孩子的教養以及一些家務瑣事都一一拜托給段莉娜,話說商場如戰場,恐怕日後很難兼顧家庭這一頭了。

    段莉娜這些年來屢遭挫折,已不得康偉業能夠振興家道。

    她也明白,其實就康偉業本人來說,在機關就這麼混下去,提級也是有希望的,一輩子既舒适又安穩。

    現在康偉業揮刀斬斷自己的後路,也是深懂她的苦心所在。

    段莉娜豈有不動情的道理?段莉娜自然地垂了眉順了眼嗓音溫和,是一副前所未有的賢惠态度。

    她連連點頭,再三說家裡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康的妮也大了,不費事了,兩家的老人又都疼她,我隻管她的學習就行了。

     段莉娜還半夜三更地給北京的賀漢儒挂了長途電話,對賀漢儒說:“我把偉業就交給你了。

    你坑誰也不能坑他啊!你是知道我家老爹的脾氣的,你坑了他女婿,他不拿槍斃了你。

    ”段莉娜又母親哄孩子一般鼓勵康偉業:“你放手幹吧,憑你的聰明才智,憑你工作這麼多年的社會關系和我們兩家的社會關系,還做不過那些沒有文化沒有關系的個體戶?萬一将來實在不行,也不要擔心,我總是國家幹部。

    一個家庭有一個吃皇糧的就不怕了。

    你說是不是?” 康偉業說:“是,你的話總是非常有道理。

    ”這次康偉業說的是真心話。

    段莉娜感動了他。

    他與她手執了手,掏心掏肺地絮絮叨叨他說話,正如相依的唇齒。

    未了,段莉娜指着康偉業的心說:“康偉業呀康偉業,如果你将來真的發了,千萬不許搞女人。

    如果搞了,我就與你同歸于盡。

    ” 康偉業說:“你這是什麼話?簡直是侮辱人!當我是小流氓?十年的夫妻你還不了解我?” 段莉娜說:“那你發個誓。

    ” 康偉業說:“我發誓,如果我生活作風不正派,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 段莉娜捂住了康偉業的嘴,兩人都覺得自己可笑。

    這麼的,夫妻倆就好了。

    天亮以後,康偉業如久困深山的大鵬,展翅飛向了廣闊無垠的高深莫測的藍天。

    他那輛每日裡騎到機關去上班的自行車多年來第一次閑置在樓道的角落裡,灰塵滿面,不規則的光線将它分割變形,像一副超現實主義的油畫,被擱在了往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