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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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沒那麼自不量力,以為我對你好些,就可以勸得你放棄複仇。

    我隻是想,若你的恨意是深淵,我隻是顆小石子兒,投進去能填起那麼一點點,也是好的,也算盡了我的一份力了可不是,你的恨意根本就沒有底,無論是什麼投進去,都不會有任何用處。

    我真是太不知輕重了!後來我怕了,我想逃走了,可是我有了瑤兒,來不及了,回不了頭了!生他的時辰,我以為自已會死掉,我就想告訴你,我想求求你,可是根本就不來聽我說她的聲音變得極是迷惘,漸漸地竟無以為斷。

    可這些零亂的詞句如淡淡的霧氣一樣籠上了慕容沖心頭,他心頭突然滴血似地痛了一下。

    他看到刁雲悄然無聲的踱開,靜靜望月的側影象是一隻高高的假髻紮寶錦的頭上。

     這一刹那慕容沖有了絲倦意,突然隻想扔下槍,卸掉甲,緊緊地擁住這個和幼小的自己一樣天真大膽,充滿了勇氣,然後又在人間碰得傷痕累累的女子。

    可這時慕容永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皇上,我們得起程了!這聲音果決冷靜,象是道明晃晃的光亮,一下子照散了方才籠在慕容沖與寶錦之間郁郁的輕霧。

     你回去!慕容沖策騎上前兩步,一把撈起她的手臂,逼視着她的雙眼道:就當沒有告訴過我,從今後你依然是我兒子的母親! 不!寶錦死命的掙開,她不知那裡來那麼大的勁,竟然一下子從慕容沖手中滑脫了。

    她踉跄了一下,竭盡全部的氣力吼道:你将他逼得還不夠嗎?你非得殺了他不可嗎?他就算是有千萬個對不住你,可他已經老了,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你非得要了他的性命去嗎?你要他的性命有什麼用?你殺了他又怎樣?你要去追他,好的,從我身上踩過去吧! 就在她欲要再攔在慕容沖馬前時,卷霰雲的馬蹄已經向她的身上踏下。

    她阖眼,隻是将雙臂張得更開。

    一片驚慌的叫聲中,她覺得胸口上嗖嗖地一涼,象是一陣風掠過,等她再睜眼看時,慕容沖已經向着西面奔去。

    他邊跑邊道:帶着她一起來! 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模糊,卻還是清楚地聽到了慕容永耳中。

    慕容永象是嫌麻煩地皺了下眉,朝刁雲叫道:喂,一事不煩二主了!然後也就再不停留地地追慕容沖而去,在他身後,數千騎的奔騰迅速淹沒了寶錦。

     騎塵散盡後,刁雲看到寶錦癡癡地站在那裡,環抱着自已的雙臂,象一隻迷失了方向的朱鹗。

     我們走吧!刁雲向她伸出手去,道:你總得看到一個結梢才好安心,是不是?這時天光微熹,第一抹的暑日塗在他們身上,也帶來了火辣辣的氣息。

     接連兩天他們都在追逐中度過,一路上,他們不時的打探尋覓猶豫,隻是在正午時尋塊蔭地略靠一靠,進些食水。

    雖然沒能追上符堅,不過他從這條道上逃走的根據顯然是越來越多了,每個人都有了些喜色。

    隻慕容沖臉上凝固着執著的神情,象在他本就白皙的面孔上又抹了一層在烈日之下也化不掉的嚴霜。

    他一路上都沒再和寶錦說一句話,甚至沒有再向她看上一眼,而寶錦也同樣如此。

    這兩人的疏離與沉默化作一種巨大的壓力,使得所有的人,包括慕容永在内,都盡可能地不發出任何聲息。

     兩日後的入夜時分,他們到達五将山。

    慕容永在一道溪水邊直起腰來,興奮無比地抹掉淋漓的水珠,撥刀指向落日的方向,吼道:他們剛剛才過去,還不到半個時辰!所有的人都蓦然擡頭,胸腔裡的心突然急劇地跳起來,象敲鼓似的,打破了多日來沉悶的氣氛。

     馬蹄紛紛踏進水中,将绯綢般的溪水攪成億兆顆殘破的瑪瑙珠。

    每顆珠上都閃爍出刀光,興奮的眼神,以及緊張得沒了表情的面孔。

     一行人快馬加鞭地穿行在山林之中,黛色的一抹山脊象是抹上了劇毒的刀尖,泛着藍汪汪的光芒。

    突然那上面現出了一些模糊的黑影子,象是亡命于這刀上的魂魄,被拘在了刃上不能離去。

    慕容沖覺得筋肉和肌肉都抽搐了一下,不必要任何再度的證明,他就已經認定了,追到他們了! 除了俯在鞍上的寶錦,所有人都禁不住喜上眉梢,可這喜意此時還隻能深深的壓下來。

    他們馬上快馬加鞭,往那邊山上追去。

    他們踏那邊山脊時,狼籍萬分的灌木顯然指出了他們所追之人逃竄的方向。

    就在慕容沖要俯沖下去時,突然有無數的喊殺聲借着山腳燥烈的風中送入他耳中。

     那下面黑黝黝的林子時,一時不知有多火把亮起,将葉子照得碧綠晶亮。

    兵刃敲擊的震鳴讓卷霰雲一如既往的激動起來,昂頭刨腿極欲一戰。

    可,看着林中被驚飛起的如雲雀鳥,慕容沖與慕容永互對了個眼色,就知道他們估算得差不多。

    少也有兩萬多人馬!是姚苌? 這個想法,象是一柄刀将慕容沖從頭剖開,他死死地勒着卷霰雲,勒得太過用力,直到它覺得有些委屈地嗚嗚叫喚起來。

     慕容永沖到他身邊,攥住他的胳膊,顫抖着道:不行! 慕容沖一把甩開他,可卻又被他攥住了。

     不,不成,我們隻隻有五千騎!慕容永從未這麼害怕過,他怕得連舌頭都在發抖,竟有了些放聲一哭的沖動。

    他不是怕慕容沖現在會馬上拔出劍來殺了他,他怕的是慕容沖此時眼中的神情。

    那雙眸子裡,從前一直有一絲天地昊寂的蒼涼,這時卻被閃電給擊穿了,裂透了,象是所有星辰都在這一刻爆炸。

    慕容永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攔住慕容沖,他隻覺得自己已經被慕容沖的絕望所吞噬了,甚至連一點渣子都剩不下來。

     讓我去和我的父王死在一起,好麼?突然一個鎮定而蒼白的聲音傳來。

     慕容永轉過臉去,隻見寶錦從刁雲的馬上下來,提着裙袂漫步到了他們這邊。

    她數日在馬上度過,走起路來都有些晃悠,輕飄飄地在萋萋芳草上浮來。

    她将面孔擦在卷霰雲的項上,側過來看着慕容沖,又道了一句,求求你了,我就求你這一件事!求求你了,好不好?她眼眸朦胧,一點晶然泌入了卷霰雲濃密的毛中,讓它也有了愁思般安靜下來。

     慕容沖将眼光從寶錦臉上移開,看着那戰事熾烈的地方。

    他許久許久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幾隻碧螢在繞着他的面孔飛來飛去,将一些透明的絲線纏在了他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面孔上。

    所有人的心都被擰得死緊,一絲氣息也透不出來。

     給她一匹馬!慕容沖突然開口,聲音非常的死闆,就好象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讓她走! 周圍一片死寂,就連寶錦都被這句話給震愣了。

     還呆着幹嘛!他狠狠地迎空抖了記響鞭,暴喝道。

    鞭子抽到的地方,風都覺得痛似的,退避了一刻。

     慕容永終于醒過來,本來再招個人過來讓馬的,卻不知為什麼連一念都不願耽誤,竟自己跳下鞍來,将缰繩交到了寶錦的手中。

    寶錦一言不發的翻身上馬,這一刻的姿式居然是從未有過的流暢矯健。

    她雙腿略夾,輕叱一聲,喝道:走!可就在寶錦一動的幾乎同時,卷霰雲也同時動了,人馬合如一體,象團影子似的,與寶錦伴行,竟讓人無法去辨明這是人還是馬的意願。

     兩人兩馬撞到了一處,一時間,慕容永眼花缭亂,隻仿佛見到一團妖治的火苗與烏煙欲生欲死地糾纏在一起。

    片刻後,兩人靜下來,慕容沖抓住了寶錦的一隻纖長的紗袖,正疾沖時的馬匹被生生牽得扭過頭來,瘋狂地咆哮。

    他一言不發,微微喘息地看着她。

    寶錦高高昂起下颌,面龐如月生出柔和的暈輝,煥發出照亮人心的的神采。

    她的牙齒深深地陷入唇中,雙眼中突然閃過一抹恨意。

     不好!慕容永方才起了這個念頭,就見寶錦向慕容沖鞍上探去。

    仿佛是一聲高亢入雲,響徹天地的铮鳴,那把寶劍已是煌然出鞘。

    一條被裁斷的烈陽正橫在了慕容沖眼中,那眼中殘留着的眷戀尚不及及轉變成為驚愕。

     光華一寸寸在慕容沖面孔上移動,仿佛是紅日在他們二人之間,不可挽回的、靜谧而無聲的沉沒。

    他聽到了慕容永和刁雲的厲喝,聽到了所有部下們奔來的蹄音。

    他在閃避中看到那明澈的劍身上,寶錦盈着一汪水色、紛雜出千百般風景的雙眸。

     雪亮的光芒切開了他手中牽着的那斷衣袖,他隻覺得整人個人落入了冰川之中,一時竟可以從四面八方看到自已無措的面孔。

    手上突如其來一松,再看時,便隻餘下巴掌大的一小片紅紗在風中顫抖,象是一顆被撕裂的心髒猶自不甘的跳動。

     明芒從寶錦指尖落下,跌躍在了掙紮着的兩馬之間,光輝斂盡,頓時整個天地化作一團漠漠的昏暗。

    她不再回頭,馬匹長嘶一聲,悠長而凄厲,帶着她乘風般飛去。

    她的衣裳烈烈而舞,象是一隻火紅的脫了線的風筝,用生命換來了最後一程的仿佛自由的飛翔。

    隻片刻間,就已投入了那兇險莫測的林中。

     遠遠的風中傳來她的清峻的咤喝聲:我乃大秦天王之女,我父王何在? 林間有朦胧的影子和兵刃的寒光迎接了她,那輕逸銳烈的赤影,如山脊上最後一滴斜晖,隻刹那間就被吞噬得無蹤無影。

     秦建元二十一年七月,秦王堅至五将山,為後秦王姚苌所獲,囚于新平佛寺。

    姚苌屢迫符堅禅讓及讨要國玺,均被符堅斥退。

    符堅不願幼女寶錦受辱,殺之。

    姚苌缢堅于新平佛寺,随侍于符堅的寵妃張夫人、幼子中山公诜皆自殺。

     寶、錦是指符堅的兩個女兒,符寶符錦。

    不過我當初看的那個版本是沒有頓号,我就當成一個人的名字了,真是汗死,主要是喜歡這個名字,所以後來沒有改。

    以我寫的年齡,寶錦絕不可能是符堅的幼女,大家包涵一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