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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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躍吼叫的騎兵向着楊定湧來,如林的槍戟封住他四面八方的去路,楊定無語以對,隻能狂吼一聲,槍枝一瞬間化成青粼粼地無數虛影,象是海面上突起一道水柱,挾着水珠千萬,向攔着他退路的燕兵劈頭蓋腦地壓去。

    那些燕兵縱然有些勇武,可在如此威勢之下也身不由已的退開,眼睜睜地看着他脫圍而去。

     幾名燕兵七手八腳地将刁雲從地上扶起,刁雲任他們扶着,覺得渾身脫力,傷固然不輕,可楊定方才未嘗沒有留情,否則決不會留下他的命來。

    他一時全不明白自已做了些什麼,又或者該做些什麼。

    面前一暗,他睜眼,見慕容沖從騎上看着自己,背着陽光,不大看得清他的神情。

    刁雲欲推開扶自己的兵丁,讓慕容沖給攔了。

    又受傷了,到後面竭着去吧!然後一撥馬頭,已是追楊定而走。

     楊定一面跑一面将部下聚攏起來,此時林間殺聲四起,人影幢幢,部将問道:往那邊走?楊定略思忖,便斷然道:出林的路定然已經封死了,我們往西邊闖,這麼大一片西郊苑,他們絕不可能盡數圍起。

     是,部将發出尖哨聲,喝道:都往西來! 小心些,防着有什麼陷井楊定吼道,可話聲未落,身下就是一沉,他大驚提馬,一躍十丈。

    他躍得太高,人馬近于直立,樹葉象無數綠色的蒲扇,接連不斷的扇在他的面上,令他呼吸為之一窒。

    等馬匹去勢一絕,終于落下來時。

    就在他長長地籲出口氣,天旋地轉的感覺還未逝去,突然身子又是一沉,這一沉正在馬匹着力最大之時,便再也無應變的餘地。

    渾身上下如有數百隻手掌在抓着自已往下扯,沼澤!楊定隻覺得如堕冰窖。

     身邊驚惶的呼叫一聲聲鑽入耳中,楊定的身軀也一寸寸地往下陷落,他縱然全不用力,可也不能止住下落之勢。

    突然一枝箭射,正落在他手畔,箭身還系着一根繩子。

    楊定不假思索的一把抓住那箭,下陷之勢頓時便停住了。

     他略緩過氣來,往繩子來路看去。

    隻見慕容永收弓,手裡攥着繩子,長跪于地,向一旁的慕容沖疾聲道:皇上,我們日後欲在關中立足,不可與仇池楊氏為敵! 慕容沖陰沉着臉,心裡其實輕松了一下,可還是覺得慕容永這家夥着實太過放肆。

    反複斟酌了幾下,卻終于還是一言不發地拔開馬頭,繞過幾根巨木,投入林中去了。

     慕容永起身,笑意滿面,喝道:來來,都來幫忙!手上已是将繩子挽起。

    楊定苦笑着,身不由己的被他拖上。

    足下方才踏上實地,慕容永便撲上來就着繩子往楊定身上纏了幾圈。

    這時刁雲趕了來,見狀怒喝道:慕容永! 慕容永卻不理會刁雲,一面細心的給楊定上綁,一面悠然道:楊将軍,勝負乃軍家常事。

    何況敗在昔日學生手中,總比敗給旁人好,是不是? 楊定卻沒有什麼羞愧神情,默然微笑,倒有些讓慕容永看不透的意味。

    其餘仇池兵見楊定被擒,也都失了鬥志,棄械投降。

     慕容永讓人将他們看守起來,帶着出了林,見慕容沖獨自一人站在林外,小六正在和他說着些什麼,慕容永聽到些零星的詞語,是,從宣平門走了!半個時辰以前 什麼?慕容沖的一聲厲喝打斷了他,那聲音極是可怖,好象什麼山魃水鬼在這半冥的時分驟然發難,讓他不由得抖了一下。

    他快馬加鞭跑過去,問道:出什麼事了? 慕容沖在馬上側曲着身子斜過臉來,已将暗透的天空中最後一縷纖長的霞雲仿佛是根陳年的紅絲縧繞在他的頸後,将他的面孔勒得青紫,象是在生死關頭掙紮。

     他逃跑了!慕容沖極平靜地道。

    在慕容永方還思量着是那個他的時侯,猛然又是一聲,如暴雷在他耳邊炸響:他逃走了! 符堅跑了!慕容永想到方才楊定面上的笑意,胸中象下了場大雪似的,一時通明而又冰涼。

     這時林中的兵馬已是由刁雲領着,押楊定與仇池兵一起出來。

    所有人都發覺慕容沖身邊氣氛詭異,裹足不敢上前。

    慕容沖猛然提缰向他們沖來,接連撞開十多人,兵丁們挫不及防地閃避,頓時亂成一團。

    他的馬蹄在楊定面前頓住,楊定被泥水糊得全黑的面孔上,一雙溫明的眸子靜靜地看着他,全無一絲閃避的意圖。

     你出城引我們決戰,讓符堅能乘機逃走?慕容沖喝問。

    楊定唇角微掀,笑意似憐愛,卻又含着一點鮮見的傲岸,他緩緩點頭道:我本是沒這麼容易中伏的。

     在他的語聲中,慕容沖手上的槍一寸寸提起,槍尖上映出一星紅光,象是殘燭蕊上最後的一顆火花。

    刁雲一驚,想要躍起,肩頭已經被一隻手按實了,他回頭一看,隻見慕容永雙唇緊抿,目光炯炯,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勁頭。

    刁雲狠狠地掙紮了一把,慕容永掌不住他,他就己撲到了楊定身上。

     正這時啪!地一聲,慕容沖的槍已擊了下去。

    刁雲倒在地上,渾身象被雷電擊中了似的痙成一團,他眼睛死死地盯在慕容沖面上,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嗚咽聲,依稀是他是楊将軍呀!楊定掙開束着他的燕兵,跪到他的身邊,歎道:你真是何苦。

     慕容沖手上的槍杆已然彎曲,他的胸口急劇地起伏,隔着十丈遠,都能聽到清晰地喘息聲。

    就在慕容永以為那槍會直刺下去時,槍卻突然被扔在了地上。

     小六!在!問答聲讓慕容永不自主地挺直了身軀。

     你與刁雲一起,押楊定回阿城去,交與左仆射好生看管!慕容永,慕容沖陰碜碜地眼神向他掃過來,随我一同去追符堅! 是!慕容永應聲而答,突然想起來又道:要往那邊追去? 他雖出東門,卻定然是往隴西去無疑,我們往西! 那要不要等尚書令他們 不必了,慕容沖語氣裡掩不住那份暴躁之意,喝道:讓人去報訊,我們先追過去再說! 所有人立即按他的命令分頭行事,他率兵奔出一箭之地後,楊定的叫聲飄入耳中。

    慕容沖!你真有這個必要去追他嗎? 慕容沖沒有回答,眼中的光芒變得熾熱,三千餘燕騎迅速随着他消失在靓青色的天際。

     三日後的夜裡,慕容沖!一個女人叫聲象鷗鹭飒沓而起,在靜海般月色中激起水花四賤。

    數千人馬不約而同地放緩了步伐,齊刷刷回視的面孔上盡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慕容沖看到一騎飛馳斜掠,已是橫在了前面的道上。

    他急拉缰繩,馬匹嗷嗷叫着,發覺是一騎兩乘,大蓬紅影亂飛。

    等他眼中清明起來時,卻發覺是刁雲控馬,扶坐着個女子在身後,卻是個他絕沒有想到過的人,貝絹。

     慕容沖不由驚異地問道:刁雲,這是怎麼回事? 貝絹未等馬匹站定,已經是從鞍上往下翻去。

    刁雲伸手去拉她,卻隻抓到了一根絲帶,緊接着卻是驟然一輕,帶子斷開,貝絹整個滾在了馬下。

    她卻似全不覺痛,已是一躍而起,向着慕容沖奔去,在離他三丈餘地處張開雙臂站定。

    薄紅紗袖迎風呼地展開,若有若無的一抹血色,溶在凄迷的月影之中。

     是我央刁雲帶我來找你的!慕容沖,她劇烈地喘息着,對上他詫異的神情,竭盡全身的氣力叫道:回去吧,放過我的父王吧! 你的父王?慕容沖神色一變,盯着貝絹黑白分明,清澈如洗的雙瞳,還有她身上從沒穿過的赤紗,蓦然似乎想起了什麼模糊的影子,一時卻又難以辨得分明,或是他不願去辨得分明。

    嗡嗡嘤嘤的獵奇猜疑之聲,被慕容永一聲斷咳給壓了下來。

    驟然靜下來的荒野中,夏蟲啾鳴之聲,象一些清涼的冰粒,一點點融在了慕容沖的腦子裡。

     貝絹将撲到面上的散發往耳後掠去,一隻金鑲象牙的跳脫在她皓腕與略顯得潮紅的頰間發着幽幽的光。

    突然間,慕容沖的記憶破去了最後一重迷障,當年秦宮中那個嬌蠻縱任的天之驕女,突然間與眼前這個有着年餘共枕之緣的女子重疊在了一起。

     我是寶錦呀,鳳皇!貝絹揚起頭,面上帶着自嘲地笑意,方才奔跑的紅暈漸漸淡去,面孔變得象美玉一般瑩白和毫無生意。

     你,慕容沖象從一個夢中醒來,尚還有些迷惘地問道:你怎麼會 是我向父王求情,父王才任命你作平陽太守的。

    因此得了你叛亂的消息,我覺得心裡很難過。

    我想,我得當面狠狠地責罵一頓,她的笑意中有些憐憫地意味,似乎正面對着一年以前的自已,然後甯可你把我一刀殺了呢,我也算贖了自己的罪過了。

     慕容沖情不自禁地問道:那後來你後來 我帶着最要好的宮女一起出走,聽說你在蒲坂,我們過不了潼關,就隻好走同州。

    誰知無緣無故的就讓人抓了去居然有這麼巧的事,竟就是你!我一見你就認出來了,她看到慕容沖疑惑欲啟的唇,馬上解釋道:你生成這等模樣我小時侯明裡暗裡隻要有機會都會盯着你看,怎麼會認不出來?那天晚上你發病了,我看見你往死裡折磨自已,我一下子就覺得,她突然住了聲,貝齒咬在唇珠上,晶晶地亮,象是一滴凝在紅蕖上的露水,片刻後微啟。

    我沒法子去斥罵你了!她無奈地搖着頭,将本就散亂的秀發晃得千結百系糾葛不休,仿佛在向天祈求一般喃喃道:隻要略想一想,就知道我本沒有這個道理來責罪你的! 慕容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這麼多日子來這女子露出過如此多的蛛絲馬迹,可都沒能讓他想到這上面來。

    他明明在想,我得快些去追符堅,不可再聽她廢話了,可不知怎的,身子卻沒有動彈。

     寶錦垂下雙臂,夜風中她的雙肩單薄瑟瑟而抖,好象站在那裡的,根本就是隻紗裙中的一個幻影。

    她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