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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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地逃開了。

    他緊握着手,參差不齊的缺口帶來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覺。

    走過千千萬萬裡路,原來也不過是回到了這裡。

    突然間他覺得十五年的自己與十五年後的自己瞬間化為一體,緊緊地縮成一團,整個世界被擋在了在雙臂之外。

     有個宦官說是原先這宮裡的總管,說是知道清河公主墜樓的情形,皇上要問問麼?慕容永的話終于讓他提精神站起,答道:是! 于是在一陣騷動後,有個佝偻灰淡的身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一張癡木的臉擡起,似乎是費了吃奶的勁,方才能夠格格笑起來。

    奴婢見過鳳哥兒了!松松散散的一團皮肉在他腳下軟倒,慕容沖才終于認了出來。

     宋牙? 是奴婢!從前伶俐清明的嗓子變得過于尖細,聽上去有幾分病态。

     慕容沖有些不快的皺着眉,問道:清河公主去的時侯,是你服待的嗎? 奴婢那時不在,宋牙有些不安的跺着腳,道:去年天王就己經遣散了宮裡的人,奴婢便不在這裡當差了。

     喔?慕容沖看着他在暗影裡如碩鼠般的眼睛,不由生了三分警覺,問道:那你為何說 奴婢是不能見到了,可當留下一個宮人服待夫人,他卻是親眼見的。

    他與奴婢交好,因此便告知了奴婢。

    宋牙從容道。

     慕容沖不知不覺生出三分急躁來,問道:那他現在那裡? 死了!宋牙短促一笑,道:三個月前餓死了。

     是麼?那你說吧。

    慕容沖有些失望地道。

     那天夜裡雷雨交加,夫人在閣樓放聲高唱。

    歌聲與霹靂争勝,那宮人說他從沒想過有人能唱來,後來他在閣樓下拾到了一隻酒壺,因此想夫人那時應還喝了許多酒。

    夜裡是左将軍窦沖前來搜宮,夫人台上一躍而下。

    她躍下時就經過那個宮人的窗前,煌然的一團光,閃電似的正正打過。

    後來他從窗口裡看去,發現窦将軍伏在她的身上,大雨澆在他二人身上,象是兩個人一起死去。

    窦将軍足足有了半個時辰方才離開,沒有帶走她的屍身。

    那個宮人因此私下裡将她的屍身燒了,留下骨灰 在那裡?慕容沖急不可待的脫口而出,打斷了他不溫不火的講述。

     宋牙幹癟的嘴唇縮了一下,從懷裡取出隻小小的白色包裹來,放在地上将那折起的角一個個打開,道:就在這裡。

     慕容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宋牙的手在那漸漸呈現的灰燼中猛一揉捏,然後一道水華掙脫了灰蒙蒙的遮蔽躍出,象是尾急躍的銀鳗向着慕容沖喉嚨鑽去。

     慕容沖側身後掠,那厲光遲緩,錯過了他的咽喉,刺在了胸前的護心鏡上,虛弱無力的滑落了。

    而此時慕容永己經仆上,輕易扭脫了宋牙的肩膀,小六的刀脫鞘而出,比上了他的頭顱。

     你幹什麼?慕容沖踏上一步,驚問道。

     我當初是迷了心竅!我早該給你們這對狐狸精下藥,該乘你們睡覺時劃破了你們的臉,該讓王丞相把你們千刀萬剮!你殺了我的侄兒,殺了我的侄兒!他救過你們,可你們卻殺了他!宋牙猶自不甘地在地上扭動,喉嚨裡發出凄厲地叫喝,尖細如鬼泣,與隐約而來哭聲遙相呼應。

    梁上浮埃又被震落不少,撲籁籁落在了所有人的睫上。

     是麼?慕容沖突然沒了再問下去的興緻。

    自圍長安起,不,更早些說,是自邺都陷落起,有誰能記得清多少人死去了呢,又有誰能一一去過問呢?他分開衆人向樓下走去,腳步一提一落地跌宕在四壁之間。

     皇上!該如何處置這人?慕容永的語氣裡,有些上了當的怒氣。

     燒了吧!連同這宮殿一起燒了吧!慕容沖的聲音在廊間回響,吹散了檐角密裹的蛛網。

     沖天烈焰割破了暖昧不明的秦宮上空,本己朽敗的宮閣象紛飛出各種稀奇古怪的灰團。

    慕容沖永遠皓素的面孔象是一面晶鏡将這情形映得分明,焰光抽搐在他如刀削般細緻的五官上,似一場諸天神魔狂野的歡會。

    所有的前因,後果,恩怨,輸赢,就在這一場歡會中滌盡。

     皇上今夜在那裡就寝呢?慕容永道:尚書令本是安排下金華殿的,如何! 慕容沖知道慕容永在提醒他,要對高蓋撫慰一二,他卻懶得去領會他的意思,道:随便吧!皇上,可要召見尚書令詢問搜察秦宮的情形麼?慕容永緊追上來問道。

    他緊逼不放的話象是一堆蒼蠅嗡嗡營營,吵得慕容沖頭暈。

    他發煩,撥劍來虛劈而下,火色的亮影截斷了一切聲音。

    他眼光掃在慕容永驚愕的面上,喝道:住口! 慕容永踉跄後退,瞬間煞白的臉沉入了夜色中,象是一張被風刮走的紙面具。

     慕容沖漫步在秦宮之中,旁觀着三千殿台,百丈樓閣中正上演着的熱鬧把戲。

    火光煙色的幕布上,可見到窗外拂墜的風華,牆間晃動的淑影。

    染血的玉帶化縷的羽衣,咬破了檀唇污紅的酥胸。

    傾翻的案台上琉璃鏡觸地時奏響清脆悅耳的樂聲,妝盒傾出的蘊華撷彩叮零零滾入金磚縫中。

    甲士的刀光槍影無所顧忌的出沒,整個未央宮都在忽閃不定的光中漂浮。

     皇上,到了!恍惚的影子向他施禮,他無可無不可的随着走了進去。

    有人為他解履寬甲,引他坐到床上。

    燈火爛漫,映得四壁煥然。

    他面前的案上,内侍宮女捧着食案一一延入,布下酒食。

    突然咣地一聲,似有什麼器物摔在地上。

     巴掌抽在皮肉上的聲音響起,然後是一個女子尖聲叫嚷:我是天王的侍妾,死也不會受辱!慕容沖略為之震,留心看去,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被幾個親兵扭在地上,她身邊是一堆碎瓷,還有一泊黃澄澄的酒液。

    瓷片新破的斷面白得刺痛了慕容沖的眼睛,他喝道:拉她過來! 女子被送到了慕容沖眼前,慕容沖伸手擡起了她的下颌。

    那是張濃豔怒綻的面孔,還有雙睜得渾圓黑白分明的雙眼,裡面有着凜然的銳意,讓慕容沖覺得似曾熟悉。

    女子在他的掌心扭動,企圖避開,可慕容沖五指略一用力,就将她攥到了眼前。

    看着她在恐懼中掙紮的神情,他不自由主地呓語道:你是誰?卻不等她回答,已是俯身咬齧下去。

     四下裡的人都避開了,女子在猩紅的氈上轉輾扭曲,皎白的肢體裹着絲絲縷縷的彩帛,随着絕望無力的喊叫泛起一道道潮紅,讓人難以抗拒地想狠狠蹂躏一回。

    慕容沖一時覺得她是寶錦,一時覺得她是慕容苓瑤,一時覺她是許多年前的自己。

    他心中有無限的憐愛與無限的恨意交織,口中連連柔聲呼喚,可是卻絕不容情的将她摧折到了極處。

    女子痛楚的眼淚在他舌尖上滾過,那涼意浸得他心肺兢然。

    突然他唇齒間一片溫熱,有如水傾刻鼎沸,覺得連胃裡都被燙傷了。

     身下的女子猛然僵直,慕容沖慢慢擡起身來,看着她漸漸失神卻不肯合上的眼,探掌為她拂閉。

    多麼幸運的女子,慕容沖想:解脫得這樣痛快。

    他下榻拾起衣袍穿上,從床沿淋漓而下的血絲玷染在了袍角金邊上。

    他卻不覺,踱至窗前,喚了人進來道:拖走吧! 女子曼秀的烏發在他腳下蜿蜒而過,象醮飽了朱砂的銀毫,意猶未盡的将一筆拖得老長老長。

     皇上,小心翼翼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看過去,隻見小六在燈光之外行禮道:方才抓到了兩個人,一個是符賊的親信張整,一個是那妖道,大人們想請皇上親自處置。

     喔?慕容沖想:他們是想試試我是不是瘋了麼?不由哈哈一笑,返身在榻上坐定,端觚在手,自斟自飲,喝道:傳他們進來! 兩人一前一後被踉跄推入,慕容沖随手将酒往他們面上潑去,欣賞着酒液在兩張臉上流動的樣子,帶着三分醉意問張整道:符堅死了,你如何沒死呢?張整甩了甩頭,有酒滴随着他發絲的晃動,在他面龐周圍蕩起淺黃色的光芒。

    他緩緩道:我等着看到你死,方好去報我主! 是麼?慕容沖很認真的點頭,道:你這想法不錯,可惜朕卻不是慷慨的人,隻好讓你失望了!他擲觚在地,猛然暴喝:拖下去,殺了! 親兵們上來,不理會張整我自己會走,放開我的叫喊将他推推搡搡地拽出殿去。

    一枝長矛從他背後沒入,他帶着那長矛在晦藍的殿口跳起,象是一尾被高高叉起來的大魚。

    伴着那瀕死的躍動,傳出他的吼叫。

    天王,臣不忠,未能死谏,臣無顔 聲未盡,便己跌伏于階上。

     慕容沖将眼光收了回來,再問王嘉,道:你不是神通廣大嗎?怎麼會被入凡夫俗子之手呢? 王嘉無奈的笑意在被火光蝕去大半的星空中閃動,道:道人因為妄用法力,已遭天譴,現與凡夫無異。

     慕容沖再自飲一杯,漫不經心的問道:是麼?真是何苦!你也想死嗎? 不,我要活。

    王嘉的聲音淡靜綿長,沒有一絲情緒。

     怎麼,想活下來殺了朕麼?慕容沖懶洋洋地道。

     不,他向前走了兩步,俯向慕容沖,眼眸流轉出徹明的光,決然無疑地道:我知道你的命運,我活下來,是為了救你! 卟哧!一口酒頓時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