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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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來,當頭的将領箭似流星,燕兵慘叫四起。

     窦将軍?陳辨精神一振,叫出聲來。

    窦沖聽到,看了他幾眼,終于認出,策馬到他身邊,道:這不是陳先生麼? 是,陳辨好不容易爬了起來,道:自王丞相去後,這麼多年沒見過将軍了,不想将軍竟還認得。

    他懷裡的嬰兒此時驟然清醒,哇哇大哭。

    窦沖看了一眼那孩子,不知想起了什麼,嘴角猛一抽搐,問道:這是你的孩子麼?是,這危急時陳辨也沒心思去對他說這娃兒的來曆,疾抓了他馬上辔頭,叫道:窦将軍,現在城裡怎麼樣了? 秦軍現在正在攻未央宮,宮中宿衛還在堅守。

    窦沖撥開一枝放向他的冷箭,有些焦急地道:這邊來的都是些遊兵散勇。

    方才我從橫門過來,那邊還沒什麼敵軍。

    來人,将那匹空馬拉來給陳先生他的部下應聲牽了馬來,交在陳辨手上。

    陳辨想要跳上去,可手裡抱着孩子,一時不知如何辦,窦沖随手就幫他将孩子抱起來。

    他感激地一笑,連爬帶跳地總算上了馬。

    他見窦沖撫着那嬰孩的面孔,似有些失神,不由覺得奇怪,伸手道:窦将軍,多謝了! 啊?窦沖擡起眼,将孩子放回陳辨手上,微微歎了一聲,道:快走吧!再遲就誰也走不了。

    隻盼佛祖保佑你父子平安。

     陳辨見他眼光真摯,也不由得感動,道:窦将軍,你呢?去未央宮麼? 不窦沖卻顯得有些茫然,搖了搖頭,道:我另有去處,你快走吧! 将軍!有秦兵狂奔來,吼叫道:不好了,前面有白虜來了,好象還是什麼大将似的,我們快走!好,那你自己保重。

    窦沖再無心與陳辨說話,已是策騎奔去。

     得!得!得!蹄聲在石闆上敲響,象是個貪戀人間的幽靈孤單地蹦哒。

    慕容沖掃掠過這漆黑陰沉的陌巷,沒有看到任何動彈的事物。

    木葉沙沙,将遠處火光打得碎了,象是一團團蛋清糊在了那些凝固着種種神情的死人面上。

     這大約是此時整個長安最安靜的地方了吧,慕容永在前面清理過的。

    慕容沖這樣想着。

    兩側黑洞洞的門仿佛是一些木然張大的嘴,開合不定的窗子咣咣作響,象是一疊聲空遠凄切的呼喚。

    這地方好似有些眼熟,慕容沖模模糊糊記得那邊的酒鋪、對面的閣樓,少年時的步履留下的足迹仿佛還在某處倉惶地跑動。

     那隻是意念中的跑動吧!他不能奔跑,他隻能靜靜地站在那裡。

    牛郎織女兩星隔着銀河,不動聲色地注視着他,象是一雙全然洞穿了他的眼睛。

     窗外街上的行來來往往,泛着油光的面孔上全都含着安然的飽滿,似乎正是為了襯映着他的飽滿。

    那袖起衫落,唇啟眼盼間,一陣陣的飄來蕪雜的氣息。

    肉在鍋裡炖得稀爛,酒啟封時的香正濃郁,晚間炊煙裹着從萬千張嘴裡呵出的溫意,一波波地從昧明幻滅的光中潛來,裹在他身上,重濁而粘膩,似乎刷上千回萬回也洗之不去。

     嬌兒慈母淺嗔薄斥、戲語谑言,一陣陣轟然而起的笑聲,象火般騰地燃在了他的耳畔,直灼得他半邊身軀如投洪爐。

    他的手在哆哆嗦嗦中尋找着一個倚仗,隻覺得有一重厚厚的冰甲将他裹起來,那些氣息和聲音隔了遙遠之極的距離;或是他早已化作虛空,再也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觸到他。

    他象是站在一艘揚揚得意高歌遠進的的船上,足下卻感到了起伏不定的躁動,嗅到了海風俳徊低呤的氣息。

    他胃裡騰滾着,直想蜷成一團,将一生所吃過的東西全都吐出來。

    他是那麼地不明白,為何這些人還能這樣習以為常地說笑吃喝,以為這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

     眼前的景物象戲幕般換來換去,一時是繁麗富樂的市集,一時是骸橫血溢的鬼街,一時是晨鐘悠揚裡方圓百裡的明瓯,一時是擂鼓咚咚聲中血汁模糊的銅門。

    他不知何處是真,何處是假,他身在的,是哪一個長安。

    竟覺心神也被扯裂開了,忽冷忽熱地交錯着輾轉着,再也揉捏不起來。

     皇上!他看到慕容永從前面的夜色裡跑來,興沖沖地笑着道:尚書令已經攻入未央宮了,說是不敢輕進,想等皇上駕到再入呢?慕容沖聽到這話,似乎要想上一想,才能想明白意思,他輕輕地喔了一句,聽到自己回答:好,我們快些去。

    他分明是想笑笑嘉許的,可連自已也覺得這話淡漠得全無興意。

     見他如此,慕容永有些錯愕,怔了一下道:臣方才擒了一個人,說是從前給王猛當過幕客的,臣身邊缺個能打理文書的,就讓臣留下他好麼?慕容沖聽着這話,往他身後看去,那邊馬上有個抱着嬰孩的男人。

    他并沒有留心,也沒有回答,一撥馬頭己是出了東市,踏上了華陽街。

     華陽兩側是平平齊齊的裡坊高牆,火色一叢叢地,雜着洪亮的大笑與孱弱的哭叫聲越到街心來。

    象是果實累累不勝其荷的樹木,不時擊在疾馳而過的慕容沖頭上。

    他覺得有一時時猝不及防的疼痛,卻又嗅到熟過了的漿果綻破的氣息,腐敗的甜香象是煙花般,七彩缤紛散作滿空。

    再往前去街上的燕兵就多了起來,黃撲撲的面孔泥漿似的在慕容沖馬前分開,露出一地兵刃殘軀,兩側火光在他眼角聚就霞色雲錦堆疊的甬途,指向通往未央宮的馳道。

    高大巍峨的城樓,象是身軀龐大而溫馴的野獸,躬下身,等待着他騎乘。

     他愈奔愈快,他知道他奔過了新興侯府,可是卻沒有停下來看。

    四周的景物象回憶象生死象夢幻一般在席天幕地的熾烈中逝去。

    許多人在向他微笑招手,可是卻一個也看不清形貌。

    直到卷霰雲長嘶擡蹄時,他才蓦然醒過神來。

     皇上!他看到高蓋昂起的面孔在他馬頭下熠熠生輝,秦軍已盡數清除了,請皇上随臣入宮。

    他笑意被汗水洗得津亮,慕容沖看在眼裡,憎厭之感怎麼也無法抑制的湧上心頭。

    正這時,悶熱的風中傳來一絲泌膚的涼意,他猛地一偏頭,就有一束白羽從他肩頭掠過,哧!地插入地下。

     慕容沖向冷箭來路看去,宮牆上有個黑影被急急趕至的燕兵挑下地去。

    他哼了一聲,也不去看高蓋,道:這就是你說的秦軍已盡數清除了?高蓋面上的笑意僵住了,跪下道:是臣失職,請皇上降罪。

    那你就在這裡跪着領罪吧!慕容沖無所謂地說了一句,提缰而去。

    一衆人望着慕容沖的身影沒入深黯宮門,又回頭看了看瞿然擡目的高蓋,一時全都呆住了。

     慕容沖的面前,千門萬阙洞開,方方正正的白玉石條向着無盡的黑暗中延去,仿佛是一直通入瀚海深處。

    朱漆的大門齊刷刷靠牆挺立,每道門的檻前都有着潑墨似的血。

    死去的秦軍以趴在高高的檻上,靠在粉繪的壁上,倚在盤龍的柱上,挂在琢麟的欄上,仿若地府裡小鬼的群象。

     前面山般龐大的影子向他壓來,兩側的檐角如同數道高高挑直的眉頭,帶着一種踞傲的神情俯視着他。

    斷折的玉獸頭滾在他的腳下,前面一整塊的漢白玉階,當中浮起龍鳳祥雲,象是一大塊将融的浮冰,瑩潤透亮。

    沿着那玉階昂望去,天下至尊的禦床在鬥帳绛紗中若隐若現。

     後面有群人氣喘籲籲地跑來,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問:皇上要禦臨太極殿麼? 慕容沖了不知道自己搖頭沒有,便再帶馬,向着後面跑去。

    過了金華殿,過了明光殿,過了椒房殿,過了蘭台殿這又是一條曾過走過的路。

    千曲百折的回廊,那個金宇燦爛肜雲漫空的元日冬晨,還在鬥拱下飛繞而過的群鴉,呱呱的叫聲清晰地印在他耳畔。

     絕無遲疑的疾蹄最終駐立疏荒的宮閣前,片刻凝視後步履悄然越入其間。

    推開的門縫中墜落下積塵,輕袅地升騰着,象是長眠于這裡的魂魄被驚醒了,慵懶輕舞,流水似的手指繞項拂過,冰涼柔軟。

    他的到來攪動了這裡仿佛永恒不變的光陰。

    他看到少年纖郁的身軀在屋裡飄動,或是抱膝而坐,或是俯卧在榻上,或是懶散地趴在窗棂,卻都毫無例外地回過頭來,向他綻開一個個瑰麗陰谲的笑容。

     為了避開那笑容,他愈走愈快,最後近于狂奔。

    腳步在朽敗的梯上踏過,發出一連串衰弱之極的呻呤。

    他腳下時而沉沒時而堅實,象踏在高低起伏的海濤之上,他聽到身後有壓抑的抱怨聲和驚呼響起,還時不時夾着格的一聲,某個地方又摧折了一回。

     腳步踏在了滾動的珠子上面,伸出去撩開簾子的手僵在半空,那裡隻餘下無所依歸的幾道麻絲。

    他有些怅然地收回手,走進了暖閣。

    暖閣裡混沌沌的一片,家什的殘骸堆了一地,根本分辨不出原來的形貌,和任意一個陌生的屋子沒有什麼不同。

    慕容沖拼命轉動着眼眸,突然一亮,不知是那朵釉雲移去,皎輝灑灑,将槐葉的影子洗得涼白,一葉葉描繪在窗前的地上。

    那影子裡躺着什麼東西,在萬般黯然中,潋潋有彩。

    慕容沖走過去拾起,躺在他掌心的是一隻缺口的跳脫。

     慕容沖重重的将背脊靠上了牆,月光在他清涼無汗的面龐上流過,可卻也畏懼于那臉上的虛絕,竟不敢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