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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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陽光已然有了七成盛夏光景,将雍門城頭的青磚曬得晃白,摸上去有些燙手。

    張整深深地吸了口城頭的風,風裡帶來些清新的草木芳香,讓他的精神一暢。

    可風略一停,甜膩膩的的味道卻又由将他整個人給籠罩住了。

    張整小心翼翼地在城頭上堆滿了的滾木擂石和兵刃間尋找着落腳的地方,又問了好幾個昏昏欲睡的兵丁,終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一襲有着幻夢氣息的羽衣,懸在堞牆上方,象着不時舒縮着雙翼的玉蝶,顫顫危危,似乎在猶豫着要不要飛走。

    張整叫了一聲,王嘉回過臉來,向他揮動了一下拂塵,過來看!他正站在旗幟底下,旗幟翻飛,暗影移晃,他的面孔也明滅不定。

     張整在一怔之後快步走到王嘉所站的地方,他不敢攀上去,隻抱緊了旗杆,向城外遠眺。

    那邊是從前寬平的馳道,而今已是蓬蒿齊膝,亂草蔽眼。

    算來足有兩個月無人能進入長安了。

    自從楊定在被擄三輔民的内應下攻阿城不遂後,燕兵去了懼意,更是猖狂。

    偏又逢上姚苌陷新平,斷掉了長安最為重要的糧草來源,再無顆米入城。

    楊定等将雖依舊英勇,可兵丁們一日日的孱弱下去,也難以再戰。

    可此時,那久無人迹的馳道上,飛塵如線,将日光遮得乍然一暗,已是漸漸逼來。

    張整已是驚呼出聲:叛軍! 在他叫出這一聲的同時,顯然也有不少城頭守軍發覺異樣,于是校督們喝聲四起,兵丁執着叉竿,鈎槍,搭弓上箭,四下裡滿是焦躁的面孔晃動,頓時更熱了三分。

    在一片忙碌中,王嘉卻屹立不動,兩眼出神的向着天上望去,突然玉帚向天上一揚,道:是那邊! 張整這才發覺王嘉看的,并不是城外,反而是城的上空。

    那裡有群鴉疊翔于赤色的雲氣之中。

    鴉雀們隻在一個地方久久盤旋,看得略久,就有它們是靜止的錯覺,象是一大把撒上了喜柬的黑汁。

     這是甲兵入城之象,長安隻怕不能終于此年了。

    王嘉低沉的聲音,在備戰的喧鬧中輕如浮塵。

     不,這些烏鴉從去年就開始在這裡了張整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駁道。

    王嘉伸手,在張整肩上一拉,張整猛然發覺自已經站在與王嘉齊肩的牆上,他向下一看,隻覺得天旋地轉,險險驚叫出來。

    直到發覺王嘉的手端如磬石般抓着他,方才能定下心細看他所指的方向。

    那一團紅雲有些奇怪,此時烈日當頭,并非餘晖滿天之時,從哪裡來的紅雲?他發覺那雲分明是從城中蒸出的,起先看是一整團绯色,細瞧時,卻有着如赤墨般的污迹,郁圓形,象是狸皮斑! 張整頓時想到:這是雜氣,是屠城之氣!他腦子裡頓時一片茫然。

     正是!王嘉仿佛讀出了他心裡的想法,眼神倦怠寂落。

     王仙長!張待中!守城的将領氣喘籲籲地向他們跑來,恭敬地行下禮去,道:白虜再有三刻鐘就會到城下了,就請仙長和待中代為禀報天王吧! 王嘉颌首,提了張整跳下城來。

    張整道:好,我這就回宮去,将軍請放心禦敵,援軍一時半刻就會上城來。

    二人正欲走開,那守将突然跪下,向王嘉磕頭。

    王仙長,這次我們還能打赢,是吧?他擡起頭來,黑瘦成一團的臉上盡是希翼之色。

    王嘉凝視了他片刻,歎息一聲,道:天意必不負于人。

    便不理會那還在疑惑的守将,下城而去。

     二人下城騎了馬匹,便沿着桂宮往西而去。

    經過華陽街口之時,那甜腥味更為濃郁,象是一整塊沾乎乎的棉絮捂上了口鼻,讓人呼不過氣來。

    張整禁不住加快了鞭,王嘉五指伸直,半空裡便張開了一道光幕罩住二人,那股氣味,傾刻淡了很多。

    兩人向着華陽街看去,都有些怔忡失神。

     一隻黃狗從空蕩蕩地街上跑出來,咧着滿嘴閃亮的牙,渾身的皮毛金燦燦的。

    它顯然是覺得那光幕十分怪異,因此沖着二人狂嘯起來。

    二人不理會他,愈增其怒,張牙舞爪地狂沖上來,卻在那光幕上撞得頭腦發暈,摔跌下去。

     它爬起身來,抖擻得毛尖亂顫,吠個不休。

    可兩馬已去得遠。

    它悻悻甩着尾巴往回走去。

     不多時,它熟練地找到一座台階。

    那階上石塊早已零散,一簇簇茅草茂盛無比,以一種憤怒驕狂的氣勢占據了數畝的地面,讓它鑽起來也覺得吃力。

    它埋頭往土裡刨去,突然後腦上一涼,眼中發黑,便重重倒地。

     陳辨從草堆裡爬出來,就覺得頭暈目眩,想是趴得太久了些。

    他上前擰起那隻狗,手上一沉,方才還兇悍無比的畜牲,這時卻已成為一團肥碩多油的肉。

    他伸袖子抹了把臉,笑起來,這一整日的功夫,終究沒有白費。

    他四下裡轉了轉眼,将狗塞進一隻布袋裡,用件破衣裳罩着,一步三搖地走開了。

     回到家中,老遠就聽着嬰兒啼哭聲,還有小孩在叫:奶奶奶奶,好餓好餓呀!老闆娘的聲音有氣無力地道:娃呀,再忍忍吧,沒東西吃了!你這老虜婆,有什麼東西被砸爛在地上,年輕的女人尖叫起來,你分明還留着有些粟米的,拿出來! 你敢這麼和我娘說話?怎麼了?不成麼?老闆娘叫道:别吵了,留着點氣力吧! 可裡面已經是摔碗打盤亂成一團。

     陳辨在門外咳了兩聲,裡面靜下來,一個紅着眼的年輕媳婦開了門,見是陳辨,也不說話,轉了身就往裡廂去。

    陳辨進來,嘻嘻笑着扶起滿地打滾的小兒,笑道:看陳爺帶什麼東西來了?然後便解開袋子,黃狗的頭摔在了地上。

     小兒笑起來,青年漢子怒氣頓消。

    抱着嬰孩的老闆娘情不自禁地揉起眼睛,連要鑽進裡廂去的媳婦也住腳轉身看來,一家子全都舒了口氣。

    老闆娘忙道:多虧陳兄弟了,來來,小三兒,趕緊洗剝了去。

     嗯!青年漢子趕緊将狗背上身去,媳婦也來幫忙,叔嫂兩個都跟沒事兒一般往廚房去了。

    老闆娘不放心地加上一句,小心些,别讓人家聞了味兒。

    陳辨疾忙道:讓對面宋家嫂子也來吧!老闆娘聽了似乎有點猶豫,陳辨忙加上一句,她男人死了,怪可憐的,況且雨雨吃過她的奶是是,煮好了就叫她過來!老闆娘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打斷他道。

     來了來了! 一隻褐黃色的土缽帶着被火燒透了的紅暈被重重放在了案上。

    環案而坐的十來雙眼睛全都亮得發光,蓋子揭開了,濃香伴着騰騰熱氣,将人們熏得一時不辨身在何處。

    十來隻筷子全向那油湯中探去,劈劈啪啪打成一片,煞是熱鬧。

     這時也沒有什麼長幼尊卑之分,搶着奪着,嫌筷子不便,不知是那個開頭,索性扔在一旁,也不顧燙,徑赤手撈了起來往嘴時塞去。

    雖然是痛得嗷嗷叫,可面上的神情卻個個飄飄欲仙。

    不上一柱香的功夫,那缽裡眼見要空了,陳辨方才顧得上看到宋嫂坐在邊上,抱着懷裡的有氣沒力哭的雨雨,一聲不吭。

    他拍拍頭,罵自己忘了,連忙搶下幾塊大盛在碗裡捧給她,道:嫂子快吃吧!又将雨雨從她那裡抱回來,自己拍着。

     宋嫂極力克制,卻還是沒能忍住,一口就全都塞進嘴時去,噎得兩眼發白,好一會方才能緩過來。

    她慢慢舔着唇,再往那缽裡看。

    見缽不知何時已經被打破了,隻餘下一口殘湯還能盛在半邊破片上,被陳辨用小調羹舀了,喂給雨雨。

    雨雨含着調羹竟不敢放,嗚嗚地哭着。

     直到這時,宋嫂方才能夠想起一樁事來,問道:陳兄弟,這肉,你是從那裡來的?該不會是說到這裡,面色已經一陣陣地白了下去。

     那能呢!陳辨忙道:旁人不知,連你也不信我麼?我是情願餓死也不會吃嗯,那個人肉的。

     是麼?宋嫂看着陳辨的眼睛,好一會,似乎松了口氣似的,極低聲問道:聽說現在外頭人肉又漲價了,是麼? 是!朱家的一個兒子道:說是一斤得兩百铢錢呢! 宋嫂子聽了這話,抓緊了胸口上的衣襟問道:可這肉,倒底是 是狗肉,陳兄弟今兒出去了一下午,曬得臉都脫了皮才抓來的,少再疑三疑四了。

    老闆娘連忙道。

     宋家兒子也道:是呀,是在華陽街,我去了幾回都沒抓到,還是陳叔 華陽街三字一入耳,宋嫂子馬上眼一花,滾下床去躬着腰,揉着胃開始嘔,可嘔了許久,也沒能嘔出什麼來。

    屋裡頓時安靜,都有了些局促不安。

    陳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全怪我,是我不 宋嫂子伏在炕沿上就抽泣起來,邊抽泣邊道:這和吃人肉有什麼差别呀! 聽着她哭,陳辨也不由地有些反胃,上回仇池公楊定大捷,俘得鮮卑萬口。

    符堅命依舊坑殺在新興侯府舊地上。

    當時就有人去刨地割食。

    不過氣侯轉暖,很快就腐了,不能再吃。

    可是卻有一群野狗,專吃腐食,養得又壯又肥,成為長安城中最為搶手的美食。

     我家男人去的那日,我去收屍,杜門裡裡外外,全是吃得半殘的屍身,我連作了三個月的惡夢,夢見我男人在哀求說,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在長安城裡活了半輩子,二十年前是記不得了,可近二十年的事,樁樁如今都在心裡存着。

    往年吃的菜,磨的糧,一樣不落都記得!宋嫂嘴裡喃喃地,不知是問天還是問人,這世道是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怎麼就不早上幾年要了我的命去呢? 幾句話頓時也讓朱家憶起了曾經的溫飽安逸,不過是兩年前的事,卻恍若隔世。

    老闆娘還猶自克制,年輕的媳婦早已哭出聲來。

    她這一哭,反倒讓宋嫂難為情了,抹盡了臉,慘然一笑道:是我不識好歹,這麼難的日子,請我來吃肉,卻還敗你們的胃口。

     幾個人正勸她,就聽到門闆被拍得山響,有人叫道:青壯漢子都出來,白虜攻城了!青壯漢子都出來,上城頭去! 叫聲又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