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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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硬生生扯了脫下來,尖叫聲一時壓到了所有興奮的叫嚷。

    父親将兒子高高駕在肩上,閨中少婦從窗口探出頭來,将手時所能抓到的一切硬東西從石頭到金銀扔到他們身上,比雨點還密。

    屠夫操着雪亮的長刀,趁着秦兵不留意,沖進鮮卑群中亂砍一氣,在他被扔出來前,已經有十來人捂着肚子,腸子順着血流在了污水中。

    有人叫道:别殺了他們!太便宜了!屠夫狂笑,道:笑話,我這手刀準着呢,一時死不了!白虜的肉,誰要吃?高高的将方才割下的皮肉舉在半空。

    我要我要!無數人向他擁了來,頓時形成一個旋渦。

     長安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街頭狂歡的人數怕隻有元宵燈會參差可比。

    旁邊裡坊深處,不時有人家的大門被踢破,平日裡和善的街坊引着兵丁闖進去,叫道:白虜白虜!男男女女抓住被捆走的家人痛哭,可馬上就被看熱鬧的百姓給打得不辨東西。

    孩子們吹着口哨,在人腿縫裡鑽來鑽去,連貓犬也不甘寂寞的沖了出來,跟在他們身前身後撒着歡兒。

     雨仍然如許地大,五步之外就再見不到人的面孔。

    窦沖茫無目地的叫道:小悅!小悅!小悅!可是他的聲音就象滴水彙入這江河之中,連他自已都聽不到。

    他叫了許久許久,有一次仿佛聽到有人在回應,他狂喜着往那進邊趕去。

    但人群的力量這樣的大,正向相反的方向卷來。

    他一掌可推開十人,但馬上有百人壓在了他身上。

    等他終于想道:我是暈了頭了,在這裡找不到的,我要趕到新平侯府上去。

    時,道路已經全數堵死,任你戰場上十蕩十決千夫莫敵之勇,也毫無用處。

    他心頭越來越涼,絕望的吼着,但嗓子已經啞了,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就在失音的那刻,他胸口最深處,有些什麼東西铛!地破碎。

    巨大的痛楚貫穿了他的身軀,将他推掇到了人流邊緣。

     其實窦沖沒有聽錯,小悅确是就在他不遠之處,她緊緊的抱着孩子,為孩子擋去迎面擲來的雜物。

    她驚懼交加,又是養尊處優多年,早已走不動了,隻是被繩子強拉着靠在前面人的背上移動。

    小悅起先還盼着窦沖來救她,可後來也絕望了,她将孩子高高的舉起來,叫道:這不是鮮卑人的孩子,求求你們,救救他呀!可是隻有一口濃痰向孩子吐來,她連忙護下,看着一張張饑渴的面孔,發亮的眼,覺得象是淪入了野獸群中,竟不敢相信自已竟在這裡城裡住了十多年,一時心神不定,被從一旁伸出的腿絆倒,孩子竟脫手飛去。

    寶寶!小悅抱着頭狂叫,可是她馬上被人踩在了腳下,所有撕心裂肺的呼喊都沒能夠再發出來。

    她也未能看到,那孩子在人群頭上手上颠簸數次後,落入了一雙手中。

     陳辨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擠出人群,趁着坊時無人,拐了兩三個彎,跑回自已租的房裡。

    那孩子哭得累了,有氣無力隻是睜着雙眼睛盯着他。

    他倒了倒自已的壺,裡面已是涓滴無存,不由跺腳,想道:不成,這孩子被雨淋透了,若是不洗個熱水澡,一定活不到明天。

    于是下了決心,抱着孩子溜到了下面朱家店子的廚房裡。

    店裡的人盡出去看熱鬧去了,他在裡面東翻西揀,終于找到了一口熱水。

    正在他準備給孩子喂下時,身後門栓拉響。

    他還來不做什麼掩飾的動作,就見到朱家老闆娘張大了嘴,一聲驚呼就要出口。

     陳辨一把捂了她嘴,撲上去關了門,栓上杠,轉過身來,卟嗵!給老闆娘跪下。

    老闆娘好容易醒悟過來,吓得一哆嗦,連忙去拉他,道:陳兄弟,你這不是存心要找死嗎?這是白虜的孩子,要是被人發現了那還了得! 可這不過是個孩子!陳辨哀求她道:才三四個月呢,你看你看 不成不成,白虜都是些養不熟的狼,不能留下來,老闆娘就要放聲叫起來。

    外轟笑聲更大了起來,象是馬上就會有人闖進這屋裡。

     朱大姐!陳辨連連給她磕頭,死死的拉了她的襖袖,不顧她的掙紮,将孩子硬塞到她眼皮下面,叫道:你看看他!你也是養兒養女的人,那些小子們那一個不是這麼點兒養大的,你看看他,和你的娃兒有什麼不一樣! 老闆娘終于被他迫着瞧了一眼孩子,這一眼瞧過,就再也硬不下心來。

    和陳辨僵持了半天,終于歎着氣,道:罷了。

    于是在竈上取來熱水和盆子,給小家夥洗了身上泥漿,又端了一碗麥粥喂他,可孩子怎麼都不肯吃,哇哇的哭着,盡數吐了出來。

    看着孩子可憐巴巴的樣兒,老闆娘也怪心疼,道:不成,他得吃奶。

    陳辨一聽可就慌了,急得直跺腳,接連道:這上那兒給他找奶媽去!老闆娘将門開了一道縫兒,向着外面瞅了瞅,雨已經小了些,左鄰右舍都跟着押鮮卑人的隊伍過去了,坊裡冷冷清清,連人影也沒有,可對面開糧鋪的宋家小樓上,一個窗子裡倒還亮着燈。

    她回過頭來,道:宋家媳婦才生了半年,還在奶孩子,将小家夥抱過去求求她吧!我先去瞧瞧她男人在不在。

    陳辨連忙道謝。

     老闆娘将要跨出門去,卻又猶豫了,瞧着他不說話。

    陳辨立時會過意來,道:若是被人發覺,無論如何也不會扯上大姐您!老闆娘被說中了心思,臉上微紅,道:那裡的話,我去了。

     她過去片刻就返了回來,慌裡慌張地在門上絞了一跤,險險跌倒。

    她推開陳辨扶過來的手,道:還好,宋門督不在,你快去!是是,多謝了!陳辨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朱大姐日後會有好報的!原來你還信這個!老闆娘嗤笑了一聲,道:你是讀書人,不是不敬鬼神的麼?陳辨搖頭,道:鬼神未必有,可象今日造得這般罪孽,終有一日要得報應的。

    然後喟歎一聲,撐開傘,便偷偷跑到了宋家樓下。

     他叫開了門,讓丫頭帶着去見宋家媳婦。

    宋家媳婦倒底是才生了孩子的婦人,心軟,連忙他在外頭等着,解衣哺乳。

    孩子在裡面哭得漸漸有氣了,然後又靜下來,象是睡着了。

    陳辨先是高興,卻又想道:這往後可怎麼辦?正在發愁,猛然聽到外面有男人叫門,他知道是宋家門督回來了,不由大驚。

    宋家媳婦顯然也是聽到了,一面叫丫頭慢慢下去開門,一面将孩子塞到陳辨手裡,教他往後門走。

    那裡知道到了後頭過堂,就聽到門後也有人在取鑰匙開門。

    宋家媳婦色變道:不好了,定是我家叔公來了。

    于是将陳辨一推,塞進了旁邊一個雜間裡。

    陳辨才閃進去,就聽到宋家媳婦帶驚笑着招呼:叔公今兒怎麼來了這麼晚了,這兩位先生是誰呀? 有個尖細的嗓子道:春兒呢?我有事找他。

    他方才回來呢!宋家媳婦一面讓他們進來坐下,一面向外間叫道:叔公來了! 馬上傳來履聲嗒嗒,顯然是宋春進來,第一句也是很驚訝的問道:叔叔,這兩位是誰?尖細嗓子的叔叔道:他們有事找你你出去。

    這後半句顯然是對宋家媳婦說的。

    宋家媳婦喚丫頭給他們上了酪漿,便退了下去。

     宋春的叔叔壓低了聲氣和宋春說了句什麼,咕咚!什麼東西狂倒在地,吓了陳辨老大一跳,懷裡方才吃飽了睡着的孩子也被這聲音吓得睜開了眼,陳辨連忙捂住他小嘴。

    不成不成,絕不成!宋春聲音直哆嗦,道:快讓他們走,我不去告發都擋了天大的責任。

     春兒!宋春的叔叔将什麼東西傾了出來,陳辨隔着簾子,都覺得驟然亮堂。

    被他帶來的人開了口,道:這是此小謝意,若能蒙相救,日後當得重報!宋春的叔叔忙加言道:眼見長安的情形不好,我們一家子得圖個後路呀!宋春不作聲,屋裡隻聽得他濁重的氣息。

    陳辨好奇,伸長了脖子在門縫裡瞄,見到幾個背影,有一個隐約見過兩三次,是宋春在宮裡當差的叔叔,還有兩個他瞧得了神,手不自覺就松開了,那嬰兒憋得久了,立時小嘴一張,哇得哭出聲來。

    陳辨腦子一嗡,還沒等他有任何反應,門已經嘭!地大敞,陳辨眼前晃亮。

    等他回過神來,已是尴尬無比的面對着宋春疑怒交加的面孔。

     他忙趕在宋春發問前道:我這小子餓得極了,找嫂子讨口吃的,您千萬莫要誤會!他說完就想打自已的嘴,知道是越描越黑。

    宋春的神色顯然更是不善,一把拎着他的前襟壓低了聲氣吼道:你上那來得孩子?陳辨正情急,突然看到堂前案上一堆金玉,還有那兩個神情惶張的人,腦子裡靈光一閃,也不知是怎麼就想通了,指着那兩人叫了起來:我這娃兒來路不明,可這兩個更是來路不明! 堂裡四個人都是臉色大變,齊道:你說什麼?陳辨越發曉得自已想得沒錯,嘿嘿笑過兩聲道:你身為守城将士,卻私通鮮卑人,膽子不小呀!要不要我這裡大聲嚷嚷出去,大家一拍兩散?陳辨其實也是虛言恐吓,就算此事确如他所料,在屋裡他叫嚷起來,外面如何聽得到?可宋春分明是被他鎮住了,慢慢放開手,道:你休要胡說!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說。

    陳辨笑得格外真誠,道:我這就走,不擾你們正事了。

    宋春神色驚疑交加,在權衡未定之中,眼看着他倒行退出屋去,并沒有阻攔。

     陳辨戰栗着走出宋家小樓,方才抹了一把額上冷汗。

    這時已有了三三兩兩的人們,拖着興奮過後格外饑疲的身軀,在滿街泥濘中劃回家來。

    他擡頭看天,一滴水從樹葉上搖落,挂在他臉上,然後,雨就全然停了。

    陳辨想道:十二月的天了,往年都是落雪的日子,卻下了這麼一場大雨,實非祥兆呀!明年的長安,也不知會如何呢!一股莫名的凄涼侵上他心頭,他不由得渾身機靈靈打了個寒戰。

     是夜,符堅坑數殺千鮮卑族人,慕容喡慕容評慕容臧等盡沒其中。

    唯有慕容垂子、孫逃脫,往報慕容沖。

    得慕容喡死訊,慕容沖于次年正月在阿房即位,改元更始,史稱西燕。

     注:與慕容喡合計密謀的是慕容肅,同樣為了減少走過場的人物,我改成慕容評了。

    唉,慕容評這家夥本來是不成器的,叫我寫得神氣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