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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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了便是! 符堅終于放開已經快不行了的慕容評,指着慕容喡慕容評他們,臉上每一塊肌肉都繃得如鋼石般,泛着鐵青色,道:窦沖,你去點齊人馬,将城中鮮卑人,不論男女老幼,連雞鴨犬馬都給我抓來,一個也不許留! 是,抓到那裡?窦沖問道。

     就到他的新興侯府,符堅想了一下,臉上抽痛一般笑着,咬牙切齒地道:全數坑殺在那裡! 盡數?窦沖怕自已聽錯了,城中鮮卑人足有好幾千呢!他看着符堅暴怒的面孔,并不敢再問,隻是答道:是!他将要退下,符堅喝住他道:還有宮裡的幾個鮮卑女人,也一齊拿去!窦沖寒了一下,象是被冷雨鞭在心尖,頓了一會,方才伏身道:是! 窦沖退下後,符堅一時心裡象堵住了千重棉絮般難受,他大踏步走到牆前,取了早年所用的一支長矛在手,狂舞起來。

    咣!矛頭掃中木案,木案折斷了一隻腿高高飛起,落下地來,筆墨紙硯散了滿室。

    然後是榻上的褥席,呼呼舞動,抽在一旁伺侯的内待身上,将他們打得痛叫,最後遠遠的甩落到殿外雨地之中。

    符堅象隻困獸似的在殿中打轉,所有碰到他手上長矛的東西都砸得稀爛,俑燈,箧櫃,步障,瓷器,玉雕,平日都是極心愛的,此時無一幸免。

    内侍宮女們遠遠的躲開,吓得縮在牆角。

    直到長矛被一股氣力束住,符堅方才站定,卻見面前之人向他打了個稽首,道:天王請善自珍重!原是王嘉。

    王嘉的眼神清亮,激得他靜了一下。

     符堅搖搖晃晃退開數步,已是斑斑血迹的雙掌越來越緊的握在矛上,喝問他道:我來問你,這世上什麼是天命?誰定下的天命?王嘉靜靜地道:天命便是人命,各人修得各人命! 不!我不信,我不信這見鬼的天命。

    符堅厲喝,我符堅施政,有幾個帝王可以匹敵于我?為什麼天命處處與我作對?那些庸碌無能,鮮廉寡恥的牲畜,為什麼反而得意!矛擊在柱上,嘎然一聲,生生折斷,斷飛的矛頭激射十丈,直直插在了禦床當中,床後玉雕的一條戲珠盤龍為之所破,玉屑四濺。

    王嘉還想說什麼,可符堅根本就不再聽了。

    他疾奔入外面席天幕地的大雨之中,昂首狂吼,冷涼刺骨的雨水毫不留情的灌進他眼鼻耳竅。

     我以寬仁待人,卻被人以陰毒待我;我以誠心敬天,天卻以不公待我,他衣袍盡濕,腰往後彎去,兩腿分張,雙臂怒戳,站出一個刑天般的姿式,天命何其不公也!斥罵象電光劈開萬千頃的雨水,遙遙傳了出去。

    雨在這一刻驟然大了起來,其聲如雷,象是天公轟怒,風卷成如實質的水牆,泛着陰碜碜的光,竟将他整個人裹在裡面,一時連王嘉也看不見他的身形。

     今夜這樣的雨,隻怕今生再也不會見了。

    王嘉不由得如是想。

     好大的雨呀,怕是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雨了吧?珠貝幌上雨點聲峻如鋼筝,幌破處水聚為泉,時急時緩地噴吐而出,落入一隻缺了半邊的白瓷盆裡。

    槐樹光秃瘦硬的枝條在風中狂搖,打斷了不時抽過的金蛇。

    慕容苓瑤不知為何自己會在這個雨夜失去了睡意,許久以來,她已經懶得去想任何事情,因此每一覺都塌實無夢。

     或許,她想道:是那個宮人的話吧?她想到看守她的人在昨日誠惶誠恐的地捧上半年來她所見過的最豐美的飯菜,跪着求她給寫幾個字,以便燕軍入城時,可以保全他的性命。

    可笑的人,亂軍之中,那裡會有人來耐心看什麼字。

    她随手寫給了他,而也确鑿的知道了,慕容沖對長安城的威脅。

     這個異樣的夜晚,她突然生出股狂醉的渴望,于是從床下翻出一隻酒壺來。

    拔開塞子,一股濃香直撲鼻端。

    她深吸一口,有些陶然,自從符堅疏遠她後,這酒就沒有派過用場了,十多年存下來,自然更見香醇。

     她順着暖閣的木梯向上攀爬,經過小隔間時,空中驟然光明,照出宮人沉浸于惡夢中的面孔。

    她想去叫醒他取到鑰匙,可是再一想,卻又算了。

    她慢慢地爬着,氣力不濟了,就歪在階上歇一會,如是數次,終于到了頂樓。

    頂樓上門本有闩,可是經她用力一推,那門無聲無息的退去,闩子果然腐盡。

     風将她整個人擁住,雨如急瀑迅速彙在了她的腳下。

    她不知為什麼不覺其冷,反而滿懷歡喜飛奔起來,探出手去,投入這一天一地的冷徹暴虐之中。

    她突然有了放聲一歌的沖動。

    驚霆綿綿不絕,撼動得寰宇震顫,她聽不到自己的歌聲,隻感到從未有過的痛快。

     她唱着所有想得起來的鮮卑歌曲。

    慕容皇帝,祁連山,阿幹歌一碧連天的草原象萬頃的洋面,暖洋洋的風慵懶的撫起輕波不絕,讓那些花兒能露出如彩虹散片般的笑靥。

    突然有轟隆隆的雷聲從天邊隐來,千尺的塵頭給草原加上金燦燦的鑲邊。

    紅的黃的綠的黑的白的馬,馬上是系着金腰帶,赤裸着上身的兒郎。

    近了更近了,随着那象是蒼鷹俯掠一般的銳聲,雪亮的彎刀迸散了豔陽,映在他們日光般的肌膚上,化作七色華彩。

    這是世間至熱烈至無私的奔跑,綻放着最強悍的風姿,奉獻于這上天賜于他們的聖境。

     又是霹靂,象正正打在她的頭顱上,讓她怵然驚醒。

    不,不,那隻是一兩個調子,和三兩句唱詩種在你腦子裡的幻想。

    從你的祖父開始,你的族人就離開了草原,你從來沒有踏上過那裡的土地,從來沒有飲下過那裡的清泉短暫如晝的光明中,她無意的俯視了一下,閣樓下的地上,有具身軀突然出現在那裡。

    象插于戰場上的殘槍,傾斜然而卻硬挺,用一種似乎想要攫取、卻又隻能摧滅的姿式向上盯着她。

    混沌沌的雨絲中,那一雙眼,如同靜守陵中千載将要燃盡的明燈,照在了她的身上。

     慕容苓瑤突然笑了,媚态橫生,窦将軍,殺我的人原來是你。

     窦沖站在樓下,兩撮激流不停地從他眉梭兩側流淌下來。

    他的雙睑在水光中眨動,雨水與他的眼仁融合在一起,于是他的眼睛也似不停的溢出眶外。

    他嘴唇青紫,卻無一語。

     唉,總是不肯說一句話的。

    慕容苓瑤又是歎息又是搖頭微笑,将身子伏在護攔上,低下頭去,用一種無庸置疑的語氣道:你喜歡我。

     猛然又是雷聲浩然,仿佛可以擊穿了天,擊沉這地。

    窦沖從身體到頭腦都被什麼法術制住了一般,心中卻好象破開了一切的束縛,異常輕松地說出一個字是! 慕容苓瑤扔下酒壺,壺在空中翻滾落地,酒液旋着飛出。

    慕容苓瑤向他伸出雙臂,一對冰絲般的袖子與雨一同随風而動。

    你帶我走吧,打開城門,迎我弟弟入城,好麼? 聲音如此的醉人,使得空中充滿了醇酒的芬芳,瀑布般的雨水一時變得黏稠滑膩,裹住了窦沖的四肢眼睛和神思,唇上的滋味如蜜般甘美。

    窦沖的整個身軀裡有昏亂的妖魅的氣息迅速釀醞和散發,少年時的绮思經了用了這麼多年的心血去蒸釀,每一滴都釀得可以醉倒千人。

     但窦沖慢慢的搖動着頸項,他覺得那象是一件生了鏽的機樞,格格作響。

    慕容苓瑤再笑了,然後那雙雨絲般的紗袖抱起了樓角上的鸱吻,她整個的身軀從碧瓦上橫翻了出來,輕盈得象是一瓣梨花,随風著雨,自在灑落。

     潔白無暇的身軀盡情的暢展于空中,在窦沖眼中凝固着一個飛天之舞的姿式。

    然後仿佛是一道最為亮麗的閃電垂直劈下,純淨透亮的晝光将窦沖震得目盲神失。

    窦沖疾沖上去,他以為自己可以快得超越人世的一切,他以為自已的手穿過了濕漉漉的長發,以為自已臂彎中沉沉甸甸的接到了一具柔軟的身軀,以為還有些事可以拯救。

     砰!地一聲,水花高濺,象一道幕布,蔽去了他的視線。

    他渾身僵住,等他再度能看清時,慕容苓瑤就以一隻熟睡的仙鶴般溫順優雅的姿态,橫陳于他腳下。

    她身下的水窪中血線洇開,縷縷的烏發象許多根柔細的手指,在水上撫動。

     窦沖在愣愣地站了半晌後,猛然跌跪下去,撈起一束發絲,瘋了一般狂吻起來。

     在窦沖出宮後,他看到華陽街上盡是行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人人臉上都有饑餓的痕迹,而雙雙眼中,全是仇恨的神情。

    他們都叫着:白虜就要過來了!在那裡?在那裡?等一會,就來了! 看着他們,窦沖突然極度地疲倦了,對身後的人道:我累了,我要回家去。

    新平侯府上的事,有副将操持就行了。

    便不聽部屬的叫喚,直往家裡走去。

    可是這條路太漫長了,而每條道上,都如此的擁擠,窦沖混混沌沌的順着人流的方向勿東勿西,都不知道身在何處。

    恍惚中有人一把抓緊了他,象找到救星似的叫起來:将軍将軍!可找到你了!窦沖終于的分辨了一會,方才認出這是他家上的仆人,神色慌亂,他問道:出什麼事了? 不好了!仆人叫道:二夫人被他們抓走了,還有小公子! 窦沖怔了一會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惑然問道:誰?誰抓他們?為什麼? 唉呀,我的将軍!仆人急得打跌,道:你忘了?二夫人是鮮卑人呀!小公子被她抱在懷裡,就一齊讓人抓走了! 窦沖一把攥緊了他的領子,吼道:我的部下怎麼會沖進我的府邸的? 今夜全城的兵都動了,不止将軍的部下呀! 那他們是被誰抓走的? 不知道! 他們到了那裡? 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窦沖将他摔到牆上,吼道:你來幹什麼? 仆人可憐兮兮的苦笑,道:小人隻曉得來找将軍,将軍定能有辦法的! 窦沖喘着氣,看了一下四周的景物,依稀是在東市。

    拳打腿踢的排開旁觀的人,不顧後面的報複,擠到了街心,一隊隊鮮卑族人被秦兵用繩子拉着,當街拖過。

    他們身上的衣裳大半破裂,還有許多人用去虛弱的身體中最後一絲氣力擁到他們身邊,用指甲在他們肌膚上掐出一道道血水。

    有鮮卑女子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