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燈
渾不知今夜人們将希望與悲情都寄托于其身上。

    王猛回想起他初至長安時見着的那些荒原廢墟,不由有些感慨。

     他本是漢人,自幼從師習那經略天下的大業。

    一個有志于政治的漢人,卻生于這外族入侵戰亂頻仍的年代,也真是至大不幸了。

    他曾疑問于老師道:我輩習經文本是為了匡明君,治天下,安百姓,正律法。

    可當今晉室積弱,胡虜橫行,這一腔報複怎有施展的餘地? 老師将手裡一本《孟子》翻了好幾頁,看了一會,方道:似你這等人材,上天定有用你之處!便起身而去。

    王猛好奇地去翻了翻老師撂在床上的書,打開的一頁上頭一行正正寫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老師當時的意思直到恒溫招攬他,而被老師勸阻時,他方才有些了悟。

    原來老師的不言之意是既然興複已不可言,那麼被東渡豪門留下來的百姓,終要在異族的枷驽下存活下去。

    此時,所謂中華正統,所謂士子骨氣又用什麼處呢?若能讓士民活得略好一點,或讓戰亂早一日平息,休說是夷狄之君,便是虎狼之君,也得要人自投虎口吧。

     他抱着這樣的志向投到符堅麾下,卻沒料到符堅言聽計從,視如心腹。

    他曾受氐族勳戚大臣斥罵圍攻,都得符堅一力回護,委以重任,以至于一歲五遷。

    自古君臣際遇,鮮有如此相厚者。

    他看着大秦百姓安居,軍威強盛,欣慰之餘,又總免不了一些心酸的滋味。

    難道今後,真的就是氐人的天下了?他以為自已早将什麼胡漢之别忘的一幹二淨,但是這種念頭卻總會在他最料不到的時侯,比如面對這物豐民殷的情景時,驟然湧上心頭。

     他搖搖頭,将雜念從腦子裡趕走,道:遍數百年來群雄,論雄才偉略,或有石勒等輩相比;勇武善戰,冉闵之流可敵。

    然而天王視天下為自任的胸襟卻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來。

    這方才是大秦興盛的原由,何以委功于臣? 朕年少時随先祖惠武帝(符洪谥号)征戰,亂世之中,漢人百姓命賤如牛馬,常自覺不忍;再見冉闵殺胡,其狀之慘更是讓朕于今不敢或忘。

    符堅以筷擊碗,望着窗外,濕發在風中極快幹去,他慨然道:那時朕想,符堅若能得一地,當視此地百姓皆為朕之子弟,無論何族何氏,都能安居樂業。

    得位數載,今思此志,總不免愧疚呀! 他這時有些動情,目中隐然潮濕。

    王猛心中一熱,将午間之事說了,道:天王欲混一胡漢,招四方才俊用之不疑,此等氣度,古之賢帝也有所不及。

    可人心難測,鮮卑羌人皆是強遷而來,懷有家國之恨,放在京畿重地,委以軍國重任,恐怕會有心腹之患、蕭牆之憂。

    望天王三思! 符堅便略笑了一下道:你可記得,當初氐豪辱你,說什麼吾輩與先帝共興事業,而不預時權;君無汗馬之勞,何敢專管大任?是為我耕稼而君食之乎!時,你是怎麼回他的? 他這句轉的突厄,王猛不知其意,有些發窘,連搖手道:當時年少氣盛,慚愧慚愧! 符堅卻低聲吟道:方當使君為宰夫,安直耕稼而已。

    言罷大笑,引得那昏昏欲睡掌櫃擡頭張望了一下,方才重又趴回去。

     難為天王竟還記得,王猛喝下滿滿一盞酒,将苦澀的笑意咽了下去,道:似臣當年性情,也虧天王受得了,若是換了旁的君王,這大好頭顱怕早已不在臣頸上了。

     符堅喟然歎道:當初朕若以親疏視人,卿何能鼎力襄助,大秦又何以能有今日呢? 天王難道真不知這其中差别麼?王猛随符堅多年,見狀知他有些不快,心頭不由一沉。

    這些話他本是打算過些日子,慢慢進言的。

    可今夜兩人同遊,言談着實融洽,一時竟脫口而出。

    不過即說出來,自不可就此罷休。

    他道:臣仍一士子,士子于亂世中,身無所依,隻好比作飛蓬浮萍,唯附于有道之主,方能紮根生葉,成就一番事業。

    而如慕容垂姚苌等輩,熟谙軍事,智略深沉,又曾為宗室人主。

    彼非慕義來歸,不過是窮蹙而降。

    今天下闆蕩,凡有一夫之勇者,俱思王霸之事。

    易地而處,天王可甘心永作臣藩麼? 符堅聽了這話,低下頭去,好一會無語。

    手在幾上叩着,嗒嗒有聲。

    他身邊的一名侍衛似乎不安地動彈了一下,瞧了瞧他的眼色。

     符堅慢慢擡起頭來,道:你當初求刀于慕容垂之事,朕從未問過你半句,你自已可記得?這一下,卿換作了你,語氣已是大變。

     王猛心頭一緊。

    當初他出關滅燕時,曾向慕容垂求刀,說是睹物以便思人。

    慕容垂不能相拒,贻以身上佩刀。

    他再令人執刀與慕容垂長子慕容令,詐言慕容垂悔奔于秦,令他逃歸燕國。

    慕容令信以為真,當既返燕,後為燕主猜忌,死于非命。

    慕容垂得知此事,自縛請罪于符堅,符堅寬宥,待之如初。

    王猛此事做得有些陰毒,大失風範,隻是符堅一直未提,他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這時蓦然被揭了了出來,他不由失措,一時無言以對。

     符堅神色冷然,一字一頓道:卿是漢人,一樣非我族類。

    朕能用卿,難道就用不得旁人? 天王若疑心臣是嫉妒他慕容垂,或是怕他分了臣的權柄,王猛蓦然睜目,手撐着案幾,聲音似是無法自持地發抖。

    天王若以臣為這等心地,臣自當上表辭歸! 符堅也失悔方才話說得太硬,方撫慰道:朕怎麼疑卿?是朕失言,此事重大,容後再議。

     這話說罷,王猛鼻息粗重,顯然心氣未平,良久方才靜下來。

    風透窗而入,吹得他們面皮上涼絲絲的。

    畢竟夜已深了,露氣漸重。

     砰!地一聲,打破了這尴尬的寂靜,有人闖了進來。

    來人一巴掌拍到櫃台上,吓得掌櫃猛往後一靠。

     又打磕睡?不怕我朱大姐過這邊來按察麼? 王猛一聽這聲音好熟,再一看,那人亂披着件葛袍,髻散發亂,不是陳辨又是何人?他正忙着和掌櫃的打交道,全然沒留心王猛這邊。

     緊跟着老闆娘就跑了進來,抓着他兩手左搖右擺,笑得合不攏嘴,道:陳兄弟回來了?幾時回來的?房子這兩年都給你留着,可沒舍得租給旁人!看看,還好還好,沒掉肉,隻是曬黑了點兒 掌櫃的在一邊憨憨地笑,已是端了酷漿給他。

    他接到手裡方要喝上一口,外頭有五個娃娃一擁而入,一個小的跌在門檻上,另一個讓他絆倒了,三個大的不管弟妹,沖上前去抱了陳辨的腿。

    陳大叔回來了,陳大叔回來了酒館中頓時就如同飛進了七八十隻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個不休。

     老闆娘往左瞟了一眼,陳辨極精靈的,已知其意,忙一手提一個,肩上再坐一個,就往外走。

    邊走邊道:大叔帶了好東西來,你們都唱歌給大叔聽,誰唱得好就有賞跨門檻時,倆小的臉上淚痕猶存,卻一右一左蹿起來攥了他的衫角,被他帶出門去。

    從背後望去,渾如一株樹上結着五隻瓠瓜,就連王猛滿腹心事的人,亦不由一樂。

     那掌櫃的夫婦也跟了出去,外面便傳來小兒椎嫩的歌聲。

    陳辨和掌櫃的兩口子,還有些鄰居都在一旁說笑。

    好,這唱得好!不準搗不準翻,唱過歌才有賞 王猛一時被他們吸引住了,聽着聽着,嘴角微露笑意。

    過一會,輪到一個孩子時,他唱了好幾首,都是頭一句就被打斷了,不算不算,這支已經唱過了。

    他想了一會,方才嘻嘻笑道:我想到一支了!然後便放聲大唱起來:一雄複一雌,雙飛入紫宮 這歌一出口,頓時惹來衆人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