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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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又顯得大了,嗚嗚地直叫,聽進人耳朵裡,能令人有說不出的寒意與不舒服。

     夜來的風,能吹得各行各号門前懸挂的招牌直幌,還有的格格作響,你不瞧,這個上寫鬥大“當”字的大燈籠,在寒風裡直擺,生似要刮掉。

     平日裡,當鋪僅垂着一付短布簾,可是在這大冷天裡,尤其是天要黑的時候,當鋪就上了門。

     一團黑影踏着雪,披着當鋪門前那一閃一幌的昏暗燈光到了當鋪門前,他擡手砰砰地擂了門。

     片刻後,門豁然開了,一個身穿棉布襖褲的瘦老頭兒剛探出腦袋,那團黑影就随着那股子刀兒一般的寒風,闖進了那兩扇門兒。

     門,匆忙地關上了,在門裡,那瘦老頭兒埋怨着嘟嗜上了:“你這個人真是,這般冒……” “失”字猶未出口,那雙老眼藉着櫃台裡的燈光,才看清了那随風闖進門的那團黑影。

     那團黑影穿着像個要飯花子,頭發技散,胡子老長,卻又七分像鬼,那雙炯炯的眼,還在瞪着他! 老頭兒“失”字咽進了肚裡,倒抽一口冷氣,生似那剛刮進來的寒風沒散,正往他脖子裡鑽,他退了一步,瞪着老眼,發硬的舌頭抖了老半天,才抖出一句:“你,你,你是……” 那人開了口,話聲有點冷,也有點急燥不耐煩:“進你這個門兒,還能來幹什麼?” 老頭兒結結巴巴地道:“這麼說,你是來當當的……” “廢話!”那人道:“不是來當當,難道是來找樂子的不成,這麼大冷天,誰要有辦法會往這兒跑,快點,快點!” 老頭兒将頭連點地應道:“是,是,是,你請等等,請等等。

    ” 說着,他匆忙轉身,一溜煙般闖進了那高隻可仰鼻的櫃台裡,往裡面一扣,往那兒一站,隔着一排木栅,他心裡頭似乎塌實多了,定了定神,幹咬了一聲,道:“你——要當什麼?” 那個“你”字拖得老長,本難怪,瞧這人一身打扮,便連他自己都當了也值不了幾文,他還能當什麼? 那人沒在意,兩眼一翻,道:“你是朝奉?” 老頭兒還有點提心吊膽似地點頭嗯了一聲,他沒說話,隻不知是懶得說話,還是不敢說話! 那人道:“什麼時候換了人?” 聽口氣,敢情是常客。

     老頭兒一怔,旋即整了整臉色,道:“沒換人,東家年紀大了,照顧不過來……” 那人咧嘴一笑道:“原來你是老錢雇來的,我說嘛,怎麼那麼面生,老錢呢?” 老頭兒道:“睡了,躺下好久了!” 那人一偏頭道;“要是以前,我會拍桌子叫他起來,如今不是那年頭兒了,湊合點兒吧……” 一揚手,一顆珠子投進了木栅門兒:“瞧仔細了,這當多少?” 老頭兒兩眼一直,舌頭大了:“這,這是……” 那人道:“眼花了,認不得麼?珠子。

    ” 老頭兒忙道;“是,是,是,珠子,珠子……” 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拈起了那顆珠子,揚起臉,藉着燈光仔細地端詳了半天,突然一搖頭道:“這顆珠子不真,是赝……” 那人道:“怎麼說?” 老兒忙道:“貨倒是真的,隻是你既然有這東西,就不會不識貨,珠子講究光亮而光不刺眼,像這顆……” 那人冷然說道:“閉起你那老嘴少說一句,值多少?” “珠子太光,肩而不圓,有疵,有……”那老頭兒嘴裡念叨了一陣,左手一翻伸出五個指頭。

     那人道:“這是多少?” 老頭兒怯怯地道:“五百兩!” 那人一拍櫃台叫道:“放你媽的屁,這顆珠子足值兩千兩,你他奶奶的喝血也得看清楚人,是對誰,一千五百兩,一個不能少。

    ” 老頭兒一哆嗦,珠子差點沒松手,往裡退了退,道:“那,你請往别家去!” “媽的!”那人嘴裡不幹不淨地大叫了:“大爺偏要在你這兒當,幹這一行的能瞞得了我?想當年我就是拿塊石頭,老錢他也得給我百兒八十兩,如今你這老兔崽子……不跟你廢話了,叫老錢起來。

    ” 火兒歸火兒,似乎有點顧忌,要不然他早闖進去了。

     幹這一行的都是眼睛雪亮,老奸巨滑,老頭兒勉強一笑道:“這位既然你跟我們東家有過來往,那麼誰都該清楚誰,不是自己的東西平白換五百兩雪花花的銀子,這種便宜事該很不錯,再說,收這顆珠子,也要冒很大的風險,萬一官裡查起來……” 那人破口罵道:“你他娘的把大爺當成了什麼人,告訴你,大爺是……,,怒态忽地一斂,揚了揚手,一點脾氣也沒地道:“這樣吧,咱們對半兒分,拿一千兩來,我走路! 他這一收斂,老頭兒來勁了,一搖頭眯起了老眼:“最多七百兩,再多一個你往别家……” 那人猛然一瞪眼,刹那間卻又洩了氣,搖頭咒罵道:“他奶奶的,虎落平陽,那怪誰,七百兩就七百兩吧,快拿來,快拿來。

    ” 老頭兒難掩心中喜悅,提筆懦墨轉眼間寫好了一張當票,秤足了七百兩銀子,連同當票一起推出了木栅門!” 那人拿起一錠錠的銀子,往腰裡東寒一錠,西塞一錠,把上半身塞得鼓鼓的,然後抓起當票,砰然一聲開門走了! 大更黑了,“北京城”滿城是燈,而在這小胡同裡,卻永遠是那麼黑黝黝地,風由胡同那頭像洶湧的潮水般灌到了胡同這頭,胡同裡家家戶戶都緊閉着門兒。

     從東邊胡同口頂着風進來個人,他的步履很快,也很輕,轉眼工夫,他進了胡同一半! 在兩扇窄的門前,他停了下來,猶豫着他擡手拍了門,拍得很輕,在這寒夜的大風裡,幾乎令人聽不見。

    沒動靜,那兩扇窄門裡沒有一點反應! 他二次擡手拍了門,這回拍的較剛才重了些,那砰砰的門聲,能震動隔壁的好幾家子。

     這回了動靜,是一陣輕微的步履聲,像拖着鞋走路,遠遠的裡頭,傳出了含混的一聲。

    “誰呀,大半夜的……”是個女人聲音。

     不知怎地,那人身子一抖,忙低低應道:“守寡的.是我,快開門!” 門裡響起了一聲驚呼,步履聲立時停住,旋即,步履聲又起,那不是往外來,而是折了回去,飛快! 那人急了,提高了嗓門連連喚道:“婆娘,是我,老門呀,快開門呀,婆娘……” 好一陣子之後,那步履聲又響起了,是一步一步地挨了出來,随之響起了那女人顫抖的話聲:“老門,是你麼?“哎,是呀!” 那人急道;“我叫了半天,難道你讓我驚動整條胡同不成? 外邊風大,都快凍死我了,快開門呀!” 步履聲近了,門裡那女人顫抖着道:“老門,你沒死?” “廢話!”門外那人道;“死了還會說話,活生生的老門回來了,不信待會兒你樓在懷裡試試!” 步履聲已到了門邊,門豁然打開了,那人一個箭步竄了進去,門裡響起了一聲痛呼聲:“哎呀,死人,踩着我的腳了……” 門又關上了,隻聽那人嘿嘿笑道:“痛了麼?來,心肝兒,讓我給你揉揉!” 門裡黑黝黝的一團,兩條黑影擁在一起,突然,那較為矮小的黑影推開了另一條,嘴裡嬌聲咒罵說道:“死沒良心的,你還知道回來,多少年了,害得我……走,屋裡算帳去!” 拉着那另一條黑影往裡行去! 一條上掩大日的過道,由那兩扇窄門直通裡頭,裡頭有一個小院子,窄窄的一間屋,屋裡透着燈光。

     進了屋,燈光下,那兩個人都看清楚了,男的,穿着嶄新的皮袍,臉刮的發亮,沒一根胡子碴兒,殘眉,圓圓的眼,一條發辮拖在腰後,滿臉堆着笑。

     女的,近卅,一身花襖褲,把那成熟的胭體裹得玲歡活現,算不得美,但很媚,桃花眼水汪汪的,眉挑風騷,眼角還洋溢着那麼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