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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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西京。

     市長一走,樹倒猴狲散,祝一鶴便被撤職,分配去邊遠郊縣任職。

    祝一鶴原是師範專科學校的講師,棄教從政,今知失了依靠,遭受貶斥,政途渺茫,就辭職欲回舊校,要求評個教授職稱。

    但因數年不執教鞭,又是牆倒衆人推,職稱數次評定不上,便突發了腦溢血,五日昏迷不醒。

    祝一鶴沒有親戚,夜郎和顔銘去守了五天五夜,隻說人已無救,夜郎一怒之下,寫了一聯貼于病房門框,成心要給在位的人示威的。

     對聯是: 學問能強國黃泉君眼可閉職稱堪殺士紅塵吾意難平人還未死,卻有悼聯,新任市長就不滿了,着人撕去了,聯語卻不胫而走,一時嘩然。

    新市長以安慰為名,令職稱評委會重新評定,教授的名銜是通過了,祝一鶴果真第七日清醒過來,但從此失聰亡音,他背床闆,床闆背他,純粹将肚腹做了好吃好喝的墳墓,一個人身的廁所。

     祝一鶴一癱,夜郎即被圖書館解雇,宮長興懶得再見夜郎,隻派通訊員捎口信給顔銘,讓顔銘轉告夜郎不要再去上班了事。

    夜郎得知消息,啊嗚一聲,慌得顔銘千聲萬語地安慰,夜鄭半日不語,将一顆牙咯咯吱吱地咬碎,連痰帶血地吐出來,就去了戲班再不在外露面。

    六月初六日,戲班組建完成,即于是日準備了香燭,三牲福禮、果品??同拜菩薩,宣布行當角色。

    那小花臉先拜,大花臉再拜,後是老生、小生、青衣、老旦、小旦,立下盟誓,務要親同手足,同舟共濟,苦學苦練,将戲排好。

    最後分享三牲福禮,同吃面條。

    夜郎卻是不吃肉的,南丁山說道:“你不吃肉?從小就不吃肉?瞧你這形狀,是該吃生肉的家夥,可你偏就不吃肉?!”夜郎說:“我吃面條就好,綿長不絕嘛。

    ”一窩絲地在嘴裡不咬了下咽。

    南丁山說:“有人活的,也就有鬼活的,你跟着哥哥,隻要有戲演,就少不了你夜郎吃的飯!”夜郎口裡應着,到底年輕臉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堆上來的一層笑,這時候就僵扯着,使一張長臉越發地長吊。

     一日,南丁山的師父,那個雞皮鶴首的醜老腳,替了鼓闆師,拿出總綱,讓各行當分抄單角腳本,限定了在三日内抄完,自個又去着人做行頭、紙紮,市政府卻通知他去平仄堡吃宴席。

    醜老腳納悶:我這下九流的人物,哪裡受得了市政府吃請?将一身衣褲熨得平整,又着了一雙黑平絨休閑軟鞋,去了才得知是台灣來了一位巨商在西京投資,市政府設宴款待,特召了一些各界名家來作陪的。

    等得那台商到了餐廳,他不看則已,看了臉面頓時變色,故意做出個噴嚏出來,唾沫鼻涕噴了一桌,退出來就回家了。

    原來三十多年前他還是個毛頭小夥,同此人一道保家衛國去朝鮮作戰,一次戰鬥中被俘,在戰俘營裡他們預謀着逃跑,此人中途告密,逃跑計劃隻得提前,結果僅僅逃出三人。

    但千辛萬苦地逃回來,竟被審查得沒完沒了,隻好窩在劇院裡演個醜角,學打鼓闆,而此人則去了台灣,現在卻是座上賓的設宴招待了。

    醜老腳一口氣咽不下,人就病倒了,一病竟又不能起,戲班人都很焦急,推遲了排演鬼戲,吆喝着去給醜老腳沖喜。

     小小的四合庭院,圍了兩張方桌吹打唱吟,挨過三個時辰,後邊屋裡喊:“人不行了!”鼓樂停止,人都往後跑去。

    夜郎那日學着敲闆,竹棍兒總敲不準那一點空豬皮,被衆人谑笑了,以敲碗替代鈴铛;當下也跑去看了。

    醜老腳腹脹如鼓,吐了半盆鮮血。

    南丁山急催夜郎去通知師叔。

    師叔也是醜角,正在對面街上坐飯館,師兄師弟二人一生愛吃羊肉泡馍,每日一頓去飯館,把掰好的馍蛋送鍋上煮了,又買了新馍來掰,煮馍端來,新馍掰完,吃畢帶回,趕明日再來送上馍蛋又掰新的馍。

    夜郎說了情況,師叔已等不及煮馍做好,當下用紗布包了新掰的馍蛋過來,一條腿跪于床下,拱了拳,高聲說:“哥咆,真的吃不動啦?!”師父要搖頭,已搖不動,頭從枕頭這邊翻到枕頭那邊。

    師叔再說:“喝不動啦?!”師父的頭從枕頭那邊又翻過枕頭這邊。

    師叔又說:“也口不動啦?!”師父頭不翻了,掙掙巴巴伸了手,也在下巴下拱個拳。

    那麼難看地一笑,眼球就翻上去死了。

    一時人哭,師叔把那包馍蛋放在師父的脖下,招呼人分頭發喪,辦理後事,戲班不再吟唱《小宴》,一聲兒的唢呐吹打開了《逼霸》。

     到了晚上,靈堂設起,兩把紙傘挂在院門腦上,十二丈的臼缦黑紗在院空拉扯了三道,戲班全體人員都戴孝磕頭,上香,奠酒,哽哽咽咽地在當院燒化紙錢——要開鬼路了。

    夜郎沒有見過這陣勢,也不懂開鬼路的曲牌,隻屈了腿用柳樹棍翻動燒紙,南丁山諸人各持了鑼鼓,一面敲打,一面繞了靈堂轉,一面就唱了起來: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

    人活在世上算什麼?說一聲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

    親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過奈何橋。

    奈何橋三寸來寬萬丈的高,中間抹着花油膠。

    大風吹來搖搖擺,小風吹來擺擺搖。

    有福的亡人橋上過,無福的亡人打下橋。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

    亡人過了奈何橋,陰間陽間路兩條。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

    日子過得這麼的好,你為什麼死得這樣早?! 夜郎撲哧笑了一下,怕人發覺,忙低頭将柳棍在紙灰上一戳,沒想火嘭地騰上來,紅紅的紙灰落了一身一頭,燒沒燒着,卻把眼窩迷了。

    這當兒,院門口有人一透一透,一粒小石子就打着了坐在條凳上的康炳,康炳回頭看看,兩人打一陣手語,康炳就過來小聲對夜郎說:“人找哩。

    ”夜郎說:“誰個?”康炳說:“這麼晚了還能是誰?”夜郎擡頭看了,顔銘半個臉在門縫處,正沖他笑。

    低頭說道:“可不敢胡說,人家是正經主兒。

    ”出來拉顔銘走到門外燈影處。

    原來顔銘租居的房子就在對面街上,白日裡請了氣功師為祝一鶴治病,天黑了招待人家在前邊素菜店裡吃飯,聽得戲班在這裡開鬼路,氣功師提出要見見夜郎,顔銘就來了。

    夜郎問:“效果怎麼樣?”顔銘說:“氣功師發功,總問祝老有感覺沒,祝老口不能說,隻搖頭,我看也是不行的。

    ”夜郎說:“敢情是個混混客?大醫院都治不了,氣功有什麼用?你總不聽我的!”顔銘說:“氣功是老傳統的,他說包給他了,病多重的人他都治好了的。

    ”夜郎說:“西醫推,中醫吹,老傳統的那些門道,秉性裡沒有不吹大話!”——啪!在臉上打了一下,手往光亮處展展,上邊一個稀爛的蚊子,用指頭彈了。

    顔銘就說:“不管怎樣,人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還是去打個照面的好。

    ”夜郎不去。

    顔銘說:“你硬是不去,那也罷了??還有個事不知該不該對你說——你要生氣,我就不說了。

    ”夜郎說:“已經是死豬了還怕燙水?”顔銘說:“宮長興着人送來十元錢,說是你未領的午餐補助費??這不是要惡心人嗎?你不會生氣吧?”夜郎說:“我肚子疼。

    ”顔銘立即緊張了,說:“都怪我多了嘴!哪兒疼的?你噓噓氣,夜郎,噓噓氣或許就好了。

    ”謊手慌腳地競來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