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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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美麗的音樂境界。

     西京城裡的高級賓館很多,城西南方位裡“平仄堡”還是第一座,建築師别出心裁,将樓蓋成仲尼琴形,遠看起起伏伏,入進去卻拐彎抹角,而沿正門的兩側一字兒排列了五對大青石獅子。

    常見的獅子是一種憨,卷毛頭,蛤蟆的嘴,玩一個繡球要做女兒擇婿狀,這獅子卻前腿直立,兩目對天,看着就覺得那眼睛要紅了。

    這工程是一家裝潢公司承接了,由陝北的綏德雇請工匠打鑿的;夜郎就打雜在這公司,具體負責去押運和回來安建,先後就在賓館包住了一間小屋。

     那時節,社會上的會議繁多,平仄堡的生意非常的興隆,見天呼啦啦一群人在餐廳吃包席,夜郎則不動聲色也去坐了吃喝。

    一個會議結束了,一個會議又開,夜郎竟吃白飯了二十餘天。

    餐廳服務員就奇怪了,問一個人:“那是個什麼領導嗎?”那人說:“怎麼着?”服務員說:“開什麼會他都參加的?!”夜郎聽了,當下起身要走,那人卻說:“當然哕,你瞧他那披挂!”夜郎的披挂并不好,但夜郎長面修身,仍得意自己的可久可大之相,就口吐了煙圈,放滿一世界煙霧,然後去牙簽瓶裡抽一支牙簽,随手又拿了那一盒精緻火柴在兜裡捏了,走出餐廳,孤單而高傲地仰着幹淨的頭。

    剛一進電梯,那人就跑進來,當懷戳了一拳說道:“你算是狗屁領導?!倒會鑽這等空子!可你不說謝我,說走就走了?——你知道我是誰?”夜郎忙拱手抱拳,說:“我是你的戲迷!” 那人說:“你甭诓我,南丁山是南丁山的最大戲迷!”于是,夜郎和南丁山從此認識。

    南丁山是秦腔名醜,往日的光景裡長衫水袖地演了醜旦,兩片紅胭脂夾住個瓊瑤鼻,蘭花指扭過來,扭過去??然而現在的天上,紅太陽已不再是毛澤東,星星隻有了三種,一種是影星,一種是球星,一種是歌星;大小的歌星,是西京本土的或外地來西京的,都在體育館裡演出,唱秦腔的已無人看戲,南丁山隻好做個小穴頭,逢着賓館有會,辦個清唱的節目——為着掙個小錢,也為着過瘾。

    兩人是帶膻的羊,着了氣味就認了同類,一來二往熟忒起來,南丁山就替夜郎抱打不平,說夜郎的相貌氣質完全是将軍的材料,如今卻淪落成一個馬崽。

    夜郎也就去捏捏他那隻有稀稀幾根黃須的嘴唇,笑他長一個虛胖胖的婦人臉是不是個同性戀者?南丁山就說他小時讓道士算過命的,原本要做大官的,可祖墳選的不是真穴,這輩子隻有在戲台上演官人或官人娘子了。

     南丁山還有着一個本事,能撇兩筆蘭革,結識了一幫書家畫家,與市府的秘書長祝一鶴也拉扯上了關系。

    一日裡北京有要人到了西京,祝一鶴又讓南丁山召集書畫家在平仄堡作贈禮書畫,南丁山也畫了一株蘭,衆人叫好,說該題上“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南丁山卻寫着“居在深山人不識,西京市上賤如草”。

    祝一鶴笑道:“你是名演員,市寶一樣的待你,還哭什麼屈?!”南丁山有意薦夜郎,便說:“我算什麼角色,我為我這兄弟鳴不平的!”當下介紹了夜郎,如此這般地說了一堆能耐。

    也活該夜郎出頭,祝一鶴詢問了許多事,夜郎不卑不亢,對應自如,祝一鶴即刻愛惜起來,送了名片,又給了電話号碼,歡迎去他家做客。

    事後,夜郎果然去祝家數次,送去了特意從綏德買來的一對小石獅子,樂得祝一鶴也說:“政府裡那麼多人,擡頭不見低頭見,可就是合不來。

    怎麼回事嘛,一見你倒喜歡上了!”如此往來,祝一鶴把夜郎介紹到市圖書館,作為招聘人員使用,圖書館長宮長興也當面拍了腔子,說招聘按慣例要使用一年,這全是為了遮人耳目,半年之後就保證作為正式職工接收,便安排夜郎做他的助理:收文件,寫材料,負責外事接待。

    夜郎沒想浪迹數年,有此落腳,自然視祝一鶴為知遇之人;祝一鶴年過半百,孑身一人過活,少不得常去照應,跑些小腳路。

    在平仄堡安建完石獅,又聯系了在賓館發廊打工的顔銘,每日去祝家做鐘點保姆,連南丁山也不無嫉妒地戲谑他和顔銘是祝家的金童玉女。

     平仄堡門口的石獅安裝了兩月,見天有人來瞧稀奇景。

    居住在竹笆街丁字路口的居民卻生了怪事,先是幾乎各家有人夜夢獅子咬人,再是接二連三地有人死去,都是患了心肌梗塞,便傳出是賓館門口的獅子對着這些人家,風水太硬的緣故。

    于是就在門首懸挂鏡子,又是夜裡用紅線繩縛住石獅。

    但人還是在死,居民便聯合了去賓館鬧事,賓館隻好搬移了石獅,又被迫請秦腔劇院來演鬼戲。

    演過一場《白神》,南丁山飾的那個無常。

    演畢了,遂生出念頭:秦腔裡有演《目連救母》戲文的傳統,那是集陰間和陽間、現實和曆史、演員和觀衆、台上和台下混合一體的演出,已經幾十年不演了。

    如今不該說的都敢說了,不該穿的都敢穿了,不該幹的都敢幹了,且人一發财,是不怕狼不怕虎的,人卻隻怕了人。

    人怕人,人也怕鬼,若演起目連戲系列必是有市場的。

    再者,演員可以當一回他們的表演藝術家了,又能賺錢,十倍百倍地強過走穴來清唱的。

    就停薪留職,組織戲班,一方面着人四方收覓戲本,整理改編,一方面讨問好角。

    光問好角還不夠,跑過龍套的、管過行頭的、管過水鍋的都問。

    風風火火地要成氣候,夜郎即推薦寬哥來班上吹埙,寬哥不肯,自己倒過去濫竿充數。

     夜郎在圖書館領了一份工資,在戲班領一份工資,人就顯得神氣,仰頭從街上走過,手總放在兜裡,捏一根火柴。

    又與顔銘日漸親近,沒了規矩,遂一日說出“你肯不肯嫁我?”顔銘也涎了臉,反問了:“你肯不肯娶我?”雖是戲谑,自此顔銘卻更多收拾,節衣縮食地購置化妝用品,一早一晚,将一粒維生素E服了,再擠破一粒塗擦在臉頰。

    一日又去見她,顔銘切了黃瓜片兒在臉上敷,夜郎進去悄悄地說:“你沒去樓下那電線杆上看招領啟事嗎?” 顔銘側着貼了黃瓜的臉,不敢動,問:“什麼啟事?” 夜郎說:“有人拾了一張臉皮,你不去領嗎?”顔銘舉手就打,打過了,卻說:“女人活的就是一張臉嘛!”夜郎就生出惡作劇來,說:“你有一張好臉,我卻不敢娶你的。

    ”顔銘問:“這是啥意思?”夜郎說:“我不能害你。

    ”暗自在褲裆裡将塵根後夾起來,竟大了膽拉顔銘的手去那裡摸。

    顔銘頓時臉耳炭紅,半推半就去摸了,果然一片平坦,再問怎麼回事,夜郎說他自小就是殘疾,顔銘當下背削肩蹇,如雨中雞,默坐在客廳勾頭落淚。

    夜郎隻覺得好笑,偏不說破,日後卻不敢了無度胡鬧。

    看那顔銘,雖未惱怒疏遠,也未有過分親呢,但覺得這般也好,待将來有了正式工作,出人頭地,再言好事,日子就一日一日平靜而整齊地過去。

     不想,西京城領導層裡鬧起矛盾——領導層有矛盾是所有地方所有單位的普遍規律——西京城的書記和市長卻僵得難以調和,上溯省裡,乃至北京,下涉各局部門,派系分明,告狀疊起,已不能坐一條闆凳上論政了。

    人事幾經周折,市長就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