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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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的妻子,即使與妻子和睦親愛,他們不分老少醜美,但凡在街頭見着漂亮的女人,沒有不投一眼過去的。

    有原本慢悠慢悠騎車而行的,猛地發現了前後有可觀的,或故意減速,讓那女的前行,看了後影又忍不住要看臉面,疾駛前行,在那平行的瞬間,頭就扭動了。

    這一瞥的驚美,或是永留記憶,常憶常新,引無限沖動,或是一小時,幾分鐘後淡然忘卻,或是看了後影,希望值太高,臉面甚是失望,這就要無聲地自己嘲弄自己了。

    你常會發現那些與漂亮女人保持距離的男人,身子弓下去,頭卻仰揚着,這男人一定是在作一種祈禱:這女人如果能進前邊的一個巷子去,這女人或這類女人是與我有緣的,以後便能接觸。

    所以,這樣的男人就要在一個巷口把頭耷拉下來,因為那女子并沒有進他所企望的巷口,而提前拐進了另一個巷口,或者如願以償,這是街頭常有男人突然哼了歌子的原因。

    男人的這種秉性若認作是卑鄙,世上就全是流氓,不,他們是在表現着愛美。

    這個時候,你就覺得人生是多麼好,男人是多麼好,如果一個男人見到漂亮的女人不愉悅,那這男人幹什麼事情還有激情,有創造力嗎?男人是創造世界的,女人是征服男人的,事情就是這樣。

    當然了,街頭上仍是有淫邪的男人的目光,年輕而從未有接待過女人經驗的,夫妻感情破裂,長期分居的,幹脆就是色鬼流氓,知其肉不知靈的,他們百無聊賴,就蹲于街房牆根,斜眼上瞧,專看那女人走過的刹那胸部位的聳動,然後低下頭去,用手使勁地拈一下無可奈何的一張僵臉,響響地咽一口唾沫了。

    或者一隻腳踏在欄杆的鐵鍊上,胳膊又撐在膝蓋上頂着一顆腦袋,一邊看一邊搖晃鐵鍊,他們哀歎美女如雲,怎麼自己的老婆那麼醜呢?能解脫的想,河裡的魚再好,沒碗裡的魚好,哪一個女人娶到家來都會變醜的吧。

    解脫不了的,就罵:世上的好女人都是讓狗×着! 在街頭看人的風景,你實在是百看不厭,初入城市的鄉民怎樣于路心張望,而茫然不知往哪裡去,警察的指手畫腳,小偷制造擁擠,什麼是悠閑,什麼是匆忙,盲人行走,不舍晝夜,醉漢說話,惟其獨醒。

    你一時犯愁了,這些人都在街頭幹什麼,天黑了都會到哪兒去,怎麼就沒有走錯地方而回到自己家裡?如果這時候一聲令下,一切停止,凝固的将是怎樣的姿勢和怎樣的表情?突然發生地震,又都會怎樣地各自逃命?每個人都是有他的父親和母親的,街頭的人流,幾十年前,同樣流過的是這些人的父母嗎,幾十年後,流過的又是這些人的兒女嗎?如若不是這樣,人死了會變成鬼,鬼仍活在這個世上,那麼一代代人死去仍在,活着的繼續生出,街頭該是多麼地水洩不通啊!世界上有什麼比街頭豐富呢,有什麼比街頭更讓你玄思妙想呢?在地鐵入口,在立交橋頭,人的腦袋如開水鍋冒出的水泡,咕噜咕噜地全湧上來,蹴下來,平視着街面,各式各樣的鞋腳在起落。

    人的腦袋的冒出,你疑惑了他們來自的另一個世界的神秘,鞋腳起落,你恐怖了他們來在這個世界要走出什麼的方陣。

    芸芸衆生,衆生芸芸,這其中有多少偉人,科學家、哲學家、藝術家、文學家,到底哪一個是,哪一個将來是?你就對所有人敬畏了,于是自然而然想起了佛教上的法門之說,認識到将軍也好,小偷也好,哲學家也好,暗娼也好,他們都是以各自的生存方式在體驗人生,你就一時消滅了等級差别,醜美界限,而靜虛平和地對待一切了。

     進入到這樣的境界,你突然笑起來了:我怎麼就在這裡看人呢,那街頭的别人不是也在看我嗎?于是,你看着正看你的人,你們會心點頭,甚或有了羞澀,都仰頭看天,竟會到天上正有一個看着你我的上帝。

    上帝無言,冷眼看世上忙人。

    到了這時,你境界再次升華,恍惚間你就是上帝在看這一切,你醒悟到人活着是多麼無聊又多麼有意義,人世間是多麼簡單又多麼複雜。

    這樣,在街頭上看一回人的風景,猶如讀一本曆史,一本哲學,你從此看問題,辦事情,心胸就不那麼窄了,目光就不那麼短了,不會為蠅頭小利去勾心鬥角,不會因一時榮辱而狂妄和消沉,人既然如螞蟻一樣來到世上,忽生忽死,忽聚忽散,短短數十年裡,該自在就自在吧,該潇灑就潇灑吧,各自完滿自己的一段生命,這就是生存的全部意義了。

     草于1992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