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京華煙雲夢中事 富貴過眼客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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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門上的字,這府裡的主子也是一位公爵爺啊,你二位一般無二,怎的你府邸上的字金光閃亮,他這字卻黑乎乎的?并且大小相差也是太大。

    ” 韋小寶得意非常,道:“這有甚麼?無非一個大紅大紫,一個黑得不能再黑罷了。

    ”于阿大心中奇怪道:“看來這人雖也是公爵,卻是正在倒黴。

    這等倒黴的主兒,卻去勾引韋爵爺的老婆,也真正是色膽包天了!” 說着話,于阿大便伸手叩門。

    豈知敲了好半天,也沒有一人應聲。

    韋小寶不耐煩道: “鄭克爽,做縮頭烏龜麼? 這小于是個賤坯子,素來吃硬不吃軟。

    替老子把門踹開!” 于阿大道:“門并沒有鎖。

    ” 輕輕一推,大門果然開了。

    卻見院子裡靜悄悄的,一點兒聲息也沒有,隻見遍地狼藉,雜草叢生。

    也不知多久沒有人打掃了,一派荒涼破敗的樣子。

     二人對視一眼,向内走去。

    豈知連内室的門也是虛掩着的,推開之後,雖見雕梁畫棟,卻結滿了蜘蛛網。

    看樣子也不知多久沒住人了。

     韋小寶興頭而來,此時掃興之極,索然無味道:“這小于難道是跑了?死了?前幾年還挖空心思勾引我老婆,老子還沒有好生報仇呢,就也便宜他了。

    ” 兩人返身要走,忽然,後院傳來一陣嘶啞的傻笑聲。

     韋小寶精神一振,道:“他沒死,在後院。

    ”領頭朝後院跑去。

     後院原是公爵府的一座花園,這時候整座花園裡除了雜草,哪裡還有甚麼花木?花園的中間是一個池塘,池塘裡大約是沒人換水的緣故,發出陣陣腐臭,讓人欲嘔。

     隻有幾枝小荷,露出尖尖小角,在春風中可憐巴巴地搖動。

    現出幾分枯瘦的生機。

     韋小寶皺着眉頭,捏住了鼻子,道:“咱們走罷。

    ” 于阿大卻一把拉住了他,低聲道:“韋大人,等一等。

    ” 說着,眼睛如同鷹隼般犀利,沉沉地掃視着池塘。

    卻隻見春風習習,小荷輕搖。

    哪裡有甚人影?可是,方才的笑聲,分明是來自這個地方的啊。

     雖是春陽當頭,韋小寶渾身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朝于阿大的身後靠了靠。

     忽然,又傳來一聲低笑。

    這笑聲帶着凄涼,帶着陰森,又帶着幾分狂意。

    更加明白了,笑聲就是來自池塘。

    可是,池塘裡不要說是人,便連一隻鳥兒,也是無法藏身。

     韋小寶揮身發抖,驚叫出一個字來:“鬼!”他的眼前,顯現出一幕幕與鄭克爽交惡的情景:揚州麗春院,自己使蒙汗藥麻翻了鄭克爽,将他身邊的戀人阿珂抱到了大床上,除了建甯公主那日不在之外,與其餘的五個老婆一起胡天胡地,緻使阿珂懷孕,最終逼迫鄭克爽讓出阿珂…… 遼東“通吃島”,雖說自己因師父陳近南死在鄭克爽的手裡而義憤填膺,報仇心切,然而畢竟有些假公濟私,胡攪蠻纏,将鄭克爽的母親、父親、姐姐、奶奶“賣”給他,又割了鄭克爽的一節指頭,逼迫他用血寫了三百八十萬兩銀子的“借據”。

    …’京城,自己指使那些如狼似虎的禦前侍衛,拿着“借據”逼債,弄得鄭克爽傾家蕩産,逼得他跪倒在地,叩頭求饒…… 一幕一幕,韋小寶本來想跑,此時兩條腿卻重如千斤,挪也挪不動一步了。

    他牙關發緊,顫抖着說道:“鄭爵爺,鄭兄弟,幹錯萬錯,總是兄弟的錯。

    我不該訛你三百八十萬兩銀子,你放兄弟一馬,兄弟回去之後,馬上将三百八十萬兩銀子,一分不少地燒化了還你… 再加上月息三分,三得三,三八二十四,總共三百九十一萬四千兩,連本帶利,一總還你。

     你在陽世間享盡了榮華富貴,雖說臨死的時候慘了些,然而在陰曹地府做個百萬富翁,那也風光得緊啊,你道是也不是?”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息。

    于阿大好像沒有聽到韋小寶的念念有詞,隻将犀利的目光,在池塘上搜索。

     韋小寶見鄭克爽仍藏頭露尾,沒有理他,想了想,繼續道:“鄭兄弟,我知道你心裡還念着阿珂,我已然有了七個老婆,說實話,兄弟我大是力不從心,本來将阿珂還與你,也沒有甚麼了不起的,不過阿珂已不是黃花閨女了,實在也沒有多少意思。

    你有了幾百萬銀子,在陰間甚麼樣的老婆找不到?不必纏着阿珂不放了罷?” 又一聲低笑,幽靈似地飄進了韋小寶的耳裡,韋小寶道:“鄭兄弟……” 于阿大忽然朗聲道:“相好的,請現身罷。

    藏頭露尾,算甚麼英雄好漢?”韋小寶道: “三弟,他、他不是人,是鬼……” 于阿大冷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裡來的鬼啊怪的?”低氏聲道:“二哥,你把耳朵堵住了,堵得緊些。

    ”韋小寶道:“做基麼啊?”他心中其買極為害怕那鬼魅般的笑聲,一邊說着,一邊依言将耳朵緊緊地捂住。

     于阿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直走到池塘邊上,将一股真氣,自丹田之中提出,一聲低沉的呼嘯沖口而出。

    韋小寶内功毫無根底,雖然死死地塞住了耳朵眼兒,依舊感到天旋地轉,頭暈目眩,一個踉跄,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上。

     于阿大又是一聲低吼,猶如平地起了一陣旋風,隻見池塘中的小荷,一支支地彎腰折背。

    這股“旋風”在池塘緩緩旋過,就見池塘中間,慢慢地鑽出一個滿是污泥的人頭! 于阿大身形驟起,踏走在一支支小荷之上,便如渾不受力,片刻之間,已然到了池塘中那詭秘的人頭旁邊,倏地探出手去,自污泥中抓起那個人來,内力透處,那人的穴道已然被封。

    于阿大手裡提着一個人,又是腳踏小荷,卻是如履平地,瞬間已然到了岸上。

     于阿大将那人扔在韋小寶的面前,道:“韋爵爺,他就是你要找的甚麼鄭爵爺麼?” 韋小寶猛地跳了起來,先不回答于阿大的問話,卻圍着他轉了兩個圈兒。

    于阿大除了手上沾了那人身上的污泥,在池塘裡走了個來回,身上竟然沒有一滴水殊兒!韋小寶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半晌才說道:“乖乖隆的冬,三弟,你敢情會妖術麼?” 于阿大又道:“韋爵爺,你看他可是你要找的人麼?” 那人被于阿大點了穴道,軟癱在地,動彈不得。

    頭上,污泥濁水漸漸地流了下來,露出花白的發辮,滿臉的皺紋也看得清楚了。

     韋小寶仔細地端詳了半日,才依稀從他的身上,找到了原來的風流倜傥的鄭克爽的影子。

    他笑道:“鄭爵爺,你這是練的甚麼功夫哪?可是在操練海軍,預備着回台灣與朝廷再打一仗麼?” 鄭克爽忽然露齒,嘻嘻一笑,道,“嘻嘻,海軍?打仗? 那好玩得緊啊。

    ”滿口的牙齒卻是白森森的,猶如野獸般地吓人。

     韋小寶後退一步,就像是怕被咬着一般,問道:“姓鄭的,你還認識老子麼?” 鄭克爽道:“認識啊,你老人家可不是甚麼老子,是瑤池西王母座下的玉女,對也不對?” 韋小寶大樂:“辣塊媽媽!西王母的玉女?老子是公的母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縱情大笑,笑着笑着突然打了個寒顫。

     雖是豔陽高照,卻依然春寒料峭。

    鄭克爽隻穿着單薄的衣衫,身上滿是污泥濁水,嘴唇凍得烏紫,躺倒在地,索索發抖。

    三十幾歲的富家公子哥兒,一代名将鄭成功之後,明朝王爺的後裔、清朝禦封的公爵,如今須發皆白,卻似一個六十老翁。

    但那眼裡射出的光,分明熾熱而又興奮異常。

     韋小寶停止了笑,道:“鄭…,鄭公子,你在水裡做甚麼?” 鄭克爽呵呵傻笑道:“練水軍啊,得令得令锵……抓俘虜啊,得令得令锵!” 他說着,将一直揣在懷裡的手伸了出來,手裡,緊緊地攥着一條活蹦亂跳的泥鳅,張口就将泥鳅的頭咬了下來。

    他“咯吱咯吱”地嚼着,鮮血和着污泥自嘴角流下,泥鳅的身子兀自在拼命掙紮。

     韋小寶不忍卒睹,又問道:“你的家人呢?傭人呢?” 鄭克爽使勁将泥鳅的頭生吞了下去,将泥鳅的身子扔在一旁,任那無頭的泥鳅在地上撲騰,笑道:“都死啦,走啦,飛啦。

    ” 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鄭家做國姓爺的時候,一個個屁颠屁颠的,趕着巴結呢。

    如今姓鄭的倒了黴,便一個個都溜号啦。

    ” 他的心頭,忽然湧過一陣莫名的哀傷。

    這種哀傷是他從未有過的,甚至當他還在揚州的妓院裡做“小烏龜”的時候、在他的師父死在恩将仇報的鄭克爽手裡的時候……韋小寶一生遭際非常,常遇坎坷,但都從沒有這等自内心的哀傷。

     韋小寶稍稍沉默了片刻,一摸懷裡,空空如也,竟沒有帶得—兩銀子——他原本是來找鄭克爽“讨債”的,哪裡會帶銀子來?便伸出手去,對于阿大道:“三弟,那一萬兩銀票,你帶來了沒有?先借給我使一使。

    ” 于阿大宛如沒有聽見一般,自始至終地盯着死狗一般躺倒在地的鄭克爽,忽然冷冷一笑,道:“尊駕的武功高明得緊啊。

    ” 韋小寶怒道:“你胡說甚麼?這人原先是個繡花忱頭,模樣兒極俊,武功卻是一塌糊塗,比老子強不了多少。

    如今成了這副尊容,連他媽的繡花枕頭的小白臉模樣兒也沒有啦,瘋瘋癫癫的,武功?武功你奶奶個熊!” 于阿大倏地五指如電,襲向鄭克爽的雙目。

    鄭克爽露出森森白牙,便咬于阿大的手指。

     豈知于阿大卻是虛招,身形動處,手已縮回,足尖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緊緊地貼在了鄭克爽的太陽穴上。

     于阿大蓄勢待發,隻要内力一吐,鄭克爽必死無疑。

     在人身所有大穴之中,“太陽穴”是最為嬌嫩、最易受襲擊的死穴。

    是以即便是初學武功的人,也懂得如何保護太陽穴。

     鄭克爽卻是一動不動,笑道:“你做甚麼要踢我?我抓泥鳅給你吃,好麼?”于呵大道:“哼哼,你裝神弄鬼,混弄别人可以,我于阿大的眼裡卻是揉不得沙子!” 韋小寶怒罵道:“他奶奶的,于阿大,一萬銀子是你親爹麼?” 于阿大腳尖動處,卻在鄭克爽的後頸連點數下,解了鄭克爽的穴道。

    鄭克爽笨手笨腳地站立起來,道:“你的武功高明得緊啊。

    喂,你教教我,好麼?” 于阿大“哼”了一聲,取出銀票,捧給韋小寶,道:“韋爵爺,一萬銀子,分文不少。

    ” 韋小寶道:“給他。

    ” 于阿大将銀票塞在鄭克爽的手裡,道:“你可記清楚了,這是韋爵爺所賜。

    你若是恩将仇報,姓于的取你性命,易如反掌!”說着,一個“劈空掌”遙遙地擊向數丈之外的一株雞蛋粗細的小樹,隻聽得“喀嚓”一聲,那小樹折成兩節。

    韋小寶贊道:“好功夫!” 鄭克爽卻依然癡癡地笑,道:“那小樹怎麼啦?把它弄斷了做甚麼?” 于阿大也